左右为男3

作品:《深蓝(母子合集)

    楼秩在公园偶然见到温喻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他的母亲。那个证件照被父亲收藏进钱夹、婚纱照被设置成父亲手机屏保的女人,那个让父亲深夜流泪的女人,那个抛弃了自己也抛弃了父亲的女人。他的妈妈。
    提起父亲,楼秩虽然敬爱,但心中也有些许轻蔑。楼秩也曾在小时候问过那个问题:为什么自己没有妈妈?而楼父从来没有隐瞒过事情的真相,他没有编造一个妻子去世的幻梦来欺骗自己的儿子,只是冷漠地陈述着一个事实:你妈妈不要我们了。
    年幼的楼秩尚不太懂得“抛弃”的含义,他听了之后只觉得楼父可怜,也觉得自己可怜。等他再长大些,楼父把事情的全貌告诉了他。
    25岁的温喻对22岁年轻俊俏的富家公子一见钟情,在进行了猛烈的追求之后两个人陷入爱河。温喻如愿地结婚,然后怀孕。可惜天不遂人愿,在温喻怀孕四个月的时候,她丈夫的公司突然出现重大爆雷,即将濒临破产。温喻几经权衡之下迅速离婚,分得了一大笔财产。
    一直到温喻临产前的那段时间,是楼父人生中最忙的一段时间。他白天处理公司事务,晚上回家照顾辛苦怀孕的妻子——而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婚。温喻坦然地接受着这一切,她的爱当然建立在由金钱堆砌起来的地基之上。因此在生下楼秩后,她带着一笔可观的财产立马远走高飞,徒留父子二人留在原地——那个时候,温喻甚至不知道她的儿子的名字,因为她不关心。
    楼秩听完了这一段没有任何跌宕起伏的失败爱情。那个时候他10岁,他一针见血地指出:“爸爸,是你当年太没用,才没能留住妈妈。”
    被伤口上撒盐的楼父面对着来自儿子的指责,并没否认,但是不妨碍他反唇相讥:“难道你就有用?你妈妈生下你之后都没抱过你!甚至她走了也不愿意带你一起离开。”三十多岁的男人起身,走到了自己孩子的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,轻声说道:“楼秩,你也很没用,你也留不住自己的妈妈。”
    “没用”这两个字几乎要困住楼秩的人生,楼父的那句话常常如梦魇一般让他痛苦不堪。在梦中,他经常看到温喻背对着他和父亲,牵着另外一个小男孩儿的手巧笑嫣然,却始终背对着他,不肯将任何一个笑容施舍给他和父亲。梦得多了,楼秩也慢慢变得沉默。
    母亲的缺位让他早早独立,而面对着在夜晚常常抱着照片痛哭流涕的父亲他心中也多有不屑。只是可惜这份不屑也没能持续太久,楼父当年为了把公司力挽狂澜,身体落下了病根。胃癌发作得太快,不过月余,那个常常怀念妻子的男人就变成了楼秩手中的一盒灰。
    那年,楼秩16岁。他不得不暂停了一年学业,跟着父亲生前留下的管家和助手料理起他的公司。如此忙碌了一年之后,他终于回归了正常生活。他想,他要找妈妈。他要证明给死去的父亲看,当年妈妈只是抛下了你。于是,他背上书包,来到了温喻的城市,又顺理成章地和温辙成为了同学、成为了同桌,甚至成为了朋友。
    楼秩曾经见过温喻的。有一年父亲带着他漫无目的地在她居住的城市闲逛,他们知道温喻已经有了新的丈夫和新的孩子,所以不敢贸然上前打扰,只是试图以这种方式偶遇。
    感谢上天。在等红绿灯的间隙,他们亲眼看到温喻牵着孩子的手走在斑马线上从他们的车前经过,甚至他们都看到了温喻侧过头,对着自己的孩子笑着说了什么。不过短短十几秒钟,漫长得像是一生。
    而后两个人一路无言地回家。当天夜晚,楼秩又梦见了温喻。他梦见温喻牵着他的手走在路上,温柔地叫着他的名字。在梦里,这是她第一次回头冲他笑。
    得知温喻发生车祸以至于失明的那一年,刚好是楼秩的父亲因病去世的那一年。楼秩得知消息之后立马前往到她所在的医院,在病房外站了很久之后又默默离去,然后每个月固定往温喻的银行卡里转了一笔钱。他在为她难过的同时,也在庆祝着她丈夫的死亡。
    和温辙拉近关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。在健全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小孩儿根本不对人设防,楼秩只需要卖卖惨、耍耍可怜,温辙就立马噼里啪啦地送上安慰。也正是这样,楼秩知道了很多温喻的事。
    温辙每每提到温喻时脸上的幸福神情几乎要刺痛楼秩的双眼,因此和温辙说话时他尽可能不去看温辙的脸,只是听他讲。直到某一天他瞥到温辙脖子上的佩戴的红绳,才一愣。
    类似的红绳他也有过。或者准确来说,是他父亲也有过。楼父曾骄傲地向他展示过这是温喻去寺庙祈福后送他的礼物,说是送给心爱之人的手链,可保平安。只是可惜父亲命太薄,无福消受这份祝福,那根已经有些磨损破旧的红绳手链最终由他继承。只是楼秩非常看重,从来不曾拿出来过。
    出于心中不愿承认的嫉妒,他装作不在意地问:“温辙,我看你那天都戴着那根红绳?”
    温辙摸了摸脖子间的项链,笑着说:“是啊,这是我妈妈从寺庙祈福之后送我的!说送给自己的孩子,可以保平安!”
    楼秩听了心中一声冷笑。他心想,明明我也是她的孩子。
    此时温辙想起来自己的好朋友父母都已离世,关怀地问道:“我记得我妈妈那里还有一根,原本是留给我爸爸的。但是斯人已逝嘛,要不要我也送你一根?”
    原本呼之欲出的拒绝几乎都要说出,但是楼秩沉默半晌,脸上挂起道貌岸然的假笑:“好啊,谢谢温阿姨。”谢谢妈妈。
    温辙心里觉得有点不爽,明明是我提议的,这个人怎么不谢我只谢我妈?但是他又想到自己的好朋友如此可怜,忍了下去。
    这些都是小事。话说回来,半个月前在公园的偶遇纯粹是偶然。楼秩是真的会画画,去公园采风也确有其事,尽管这只是一个正当翘课请假的理由。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大脑放空,然后眼睛突然看向了一个地方。
    是温喻。
    她正牵着导盲犬,慢悠悠地走在盲道上。
    一阵不可遏止的狂喜席卷了楼秩全身,当温喻从他面前经过时,他甚至下意识放轻了呼吸。多年前温喻从他和父亲车前走过的回忆再次翻滚,两个画面重合,让楼秩感谢命运的安排。
    采风不知不觉变成了人像,温喻的身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笔下。但是近乡情更怯,他只是知道了自己的妈妈每周会来这里散步,却不知道该如何更近一步地向她搭话。
    幸运的是,有了那一场雨。
    此时此刻,楼秩在温辙的邀请下,“盛情难却”地来到了母子二人的家。
    他坐在客厅里,克制地打量着这个温馨的地方。这里的每件物品他都好奇,他甚至嫉妒温喻的导盲犬,能得到一个由她拟定的名字。而自己明明是她的亲生孩子,却疏离得陌生。
    回到家后,温喻明显放松了很多。她对家里很熟悉,因此让温辙给温轼擦干净脚之后就给自己倒了杯水。
    温辙去做饭了。客厅里温轼安安静静地待着,只剩她和楼秩。
    温喻思考了一路,觉得她和楼秩之间肯定三言两语说不清楚,但是现在也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。更何况……她对他也实实在在没什么话说。过去的事情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。
    只是对待孩子还是要有哄孩子的态度。她准确无误地走到坐在沙发上的楼秩身边,手搭上了他的肩膀:这是她失明之后才养成的和人说话的习惯,以确定对方的方向。
    温喻像摸温辙的头那样,摸了摸楼秩的头,笑着说:“孩子,谢谢你送我们回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