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日劫 第44节

作品:《七日劫

    第41章
    一顿丰盛的午饭后, 陈佳玉受邀参观茶场。
    村庄的茶地都是家庭制,世代承袭,村民一条心,鲜少承包给外人。厉小花夫家拥有五亩茶地, 男主内管茶叶质量, 女主外负责销售, 每年一二季为淡季, 三月起赶头茬明前龙井,种茶,采茶, 炒茶, 卖茶, 会进入异常忙碌的时节, 一年收获就指望春天。
    烟仔在前?方?开道, 东蹭蹭西挠挠, 滚了一身灰。茶树四季常绿, 冬天只有老叶的深绿,等吐出嫩芽又是另一种景致。
    “这个季节风景没有春天好,但胜在人少, 趁还不算太冷可以随意逛逛, 不用到处看人头。”厉小花温和道。
    陈佳玉诧然, 不由搓搓双手, 呼气成雾, “这还不算冷吗?”
    厉小花咯咯笑, “你在泰国生活惯了吧, 这还不到雪融化的时候,那?才叫冻骨头。”
    泰国是陈佳玉和钟嘉聿之间?的纽带, 想到他正?在赶来的路上,她对那?个地方?的抵触无形淡了几分。
    “我在南方?生活了二十六年,”陈佳玉低头示意崭新的珍珠白短款羽绒服,“还是第一次穿羽绒服,出发前?刚买的。”
    厉小花拈了一下她的袖口,“这几天穿着勉强合适,再冷一点厚度和长度就不够了。”
    “我下飞机前?才穿上的,”陈佳玉嫣然道,“在家那?边根本用不上,最多早上加一件羊毛衣,中午就热得不行?。”
    “以后你要是来这边生活,会?慢慢习惯的。”
    厉小花又出现打趣小情侣的意味深长,本就是资深销售,再怀揣一颗交友的真心,两相结合无往不利,从龙井降到老家的普洱,再讲边境缉毒铁三角的友情,绘声绘色,神采飞扬,无形帮陈佳玉消弭了等待的焦虑。
    午点时分,一辆浙b牌照的白色大众suv停在云清茶园的入口,老闫唱衰无效,钟嘉聿还可以跟陈佳玉赶上一餐热乎的晚饭。
    五亩茶地一梯一梯分布在山岭,只要没拐到山坳,基本一目了然。灰绿丛中,一白一红,两截明亮的身影遥遥伫立,其中一道冲他挥手,必然不是陈佳玉,她鲜有如此热烈的大动?作?。
    一身藏蓝的钟嘉聿走过画地为界的竹篱笆,沿着茶道上茶岭。远处两道身影同?在靠近。
    厉小花走惯了茶园,健步如飞,总归要避嫌,扭头跟陈佳玉示意一眼,便甩下她一小段距离,先抵达钟嘉聿跟前?。见?到隔三差五能见?到的老友,吐槽比寒暄亲切,一股犀利劲一点不比厉小棉含糊,“钟sir,披上羊皮谈恋爱来了。”
    钟嘉聿也知道穿警服进别人茶园影响不好,不知情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,若不是冬天人少,他定然不会?这般贸然。
    但人逢喜事精神爽,脸上并无歉然,“一会?就走。”
    “说好了,晚上留下吃饭,谁都不许走。”厉小花佯怒。
    “谢了,下次,”钟嘉聿斩钉截铁,“等小棉和许咚调回来,人齐热闹一点。”
    厉小花柳眉倒竖,“那?都到谷雨之后了!”
    “先让领导回去视察我的新单位。”
    钟嘉聿眼底笑意浅淡,大半目光越过厉小花肩头,落在她身后失语驻足的女人身上。熟悉的钻戒在她左手无名指上闪着细碎的光。
    听完此句,厉小花知道该退场了,便笑意盈盈下茶田。
    “烟仔,我们先回家,别在这当电灯泡。”
    陈佳玉快要认不出眼前?依旧英俊不凡的男人,一身合体挺括的警服,齐全威严的警用/标志深化了藏蓝色的意义,也隔开了与普通百姓的距离。
    可当他一开口,还是那?副熟稔又轻佻的语调,似乎跟往日并无差别。
    “四个多月没见?,又生分了?”钟嘉聿一步一步走近她,她一动?不动?,甚至有些?紧张,金三角的阴云似又笼罩心头。
    “你怎么穿这身衣服出来招摇,”陈佳玉忧愁中不觉压低声,张望四周,“你们单位不是经常穿便服吗?”
    她甚至连他的警种也不敢吐露。
    钟嘉聿忍俊不禁,“我不干缉毒了,现在转了刑侦,总不能让家属天天提心吊胆。”
    “噢。”陈佳玉突然觉得自己?好傻,钟嘉聿一向比她谨慎,不至于为了炫耀不顾风险。这个人站在眼前?就能乱她心曲,何况久别重逢,思念早已压垮理智。
    钟嘉聿双臂稍展,打开怀抱等待她,“还噢什么。”
    他左手虎口的疤痕毫无预兆闯进眼帘,狰狞而斑驳,仿佛一种黏胶束缚指关节的运动?。陈佳玉眼角蓦然泛热,皱着鼻子抵抗泪意,“你穿这身衣服,我还不习惯。”
    等不来,钟嘉聿便要如鹰扑去,但她闪躲了。
    赶在他一腔热血冷却前?,陈佳玉飞快道:“我看人家说,穿了警服不能在外面拉拉扯扯。”
    钟嘉聿眉头微蹙,扯了扯嘴角,显然刚想起?来,“你听谁说的?”
    “网上的人。”
    从第一次听说警察倾向于找体制内同?僚后,陈佳玉便查了许多跟警察恋爱结婚的信息,悄悄勾勒可能的未来。
    钟嘉聿自嘲道:“好多年没穿这身衣服,第一次穿着谈恋爱,思想觉悟还不到位。”
    陈佳玉抿唇失笑,多少压抑了涌动?的酸涩,下一瞬,只见?钟嘉聿再逼近一步,她重心陡然偏移,双脚离地,不由惊呼。穿着警服的钟嘉聿竟给了她一个稳稳当当的公主抱,那?一刻仿佛英雄救美的骑士。
    “你干什么,”陈佳玉涨红了脸,哪怕四下无人,但光天化日,实在挑战她的认知,“快放我下来,被人看见?不好。”
    钟嘉聿浑不在意,“这里有群众受伤了。”
    陈佳玉笑骂,“流/氓!”
    “这就带你去做点流/氓该做的事。”
    钟嘉聿将她往上掂了掂,搂背的左手毫不避嫌地托住柔和的南半球。陈佳玉后心爆起?鸡皮疙瘩,久违地蠢蠢欲动?,被他抱着穿过丛丛茶树下山,不得不搂紧他的肩头。
    陈佳玉遥望灰绿边缘的一抹白,抬头望住五官立体的侧脸,“你的车?”
    “你的车。”
    钟嘉聿在副驾车门?边放下她,替她拉门?,煞有介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。
    陈佳玉乐不思蜀,便抛弃条条框框,轻轻搭上他温暖的手掌,由他握住,汲取他的温暖,手臂顺势折到身后,才松开。
    他甩上车门?,绕回驾驶座,启动?了车没着急出发,只降下车窗。凛冽冬风送来新鲜的通畅感?,抵消一车厢的沉闷,他们只对视一眼,旋即,便经历另一种形式的透不过气。
    扶手箱成了鹊桥,钟嘉聿和陈佳玉倾身靠在上方?拥吻,藏青蓝与珍珠白交错难分。这一回,他们全情贯注,无需分心提防第三人的眼神,却又巴不得存在第三人、第四人……一起?见?证他们的真情。
    钟嘉聿磨挲她微凉的脸颊,疤痕处总少了几分敏感?,不由用力,直到感?觉不出温度差。陈佳玉一张俏脸不知是焐热了,还是情潮冲击,殷红发烫,娇艳非凡。
    她拉过他的左手,沿着拇指根,一口一口打湿蜈蚣般的疤痕,密密麻麻缝合他心头的裂口。他轻扣她的右腕,一点一点熨平旧日的瘢痕。
    冷风不断送入,始终无法冷却年轻男女的躁动?难耐。
    良久,他们互相浅浅依偎,十指相扣,恨不得扶手箱消失。
    “记得吗,”钟嘉聿偏头吻了吻她凌乱的鬓发,“我第一次吻你也是在车上。”
    “嗯,”陈佳玉从未如此平静回忆金三角,“就是缺了千里。”
    钟嘉聿片刻的沉默隐隐昭示着不祥,如果?她的烟仔可以托运回国,他的千里没理由独守金三角。
    “千里回不来了,”他的声音倏然沉重,吻了吻她的手背,“没有它我可能回不来见?你,它永远地帮我们守在打洛边境线。”
    千里离世的重量压在心头,不足以引发雪崩式痛哭,却会?在过后每一个想起?的瞬间?莫名低落,仿佛树静风止,万物无趣。
    “还有烟仔。”陈佳玉恼恨自己?的安慰浅薄而无力。
    “还有你。”钟嘉聿永远比她坚强,反而笑着宽慰她,令她越发羞惭。
    她曾经以自己?为筹码,用促狭的谎言要挟他许诺,虽然失败了,重逢的惊喜无法掩盖曾经的罪愆,她咬咬牙拉过他的手,隔着羽绒服按压平坦的腹部,“嘉聿哥,对不起?,钟逸从来没有出现过——”
    “早猜到了。”钟嘉聿表情没大变化,淡笑着,屈起?指节轻刮她秀气的鼻梁。
    陈佳玉怔忪一瞬,像走错舞台还热情献艺般无地自容,“什么时候?”
    “要是被你骗倒,我就不用当警察了。”
    钟嘉聿明显顾左右而言他,许是掩饰自己?的误判。
    他当初明明去而复返,特意给未来的孩子取名。陈佳玉从羞耻变成怀疑,“你当初信了吗?”
    “一开始不信……”
    钟嘉聿磨挲她无名指上的定情信物,不禁往唇上印了印。当时,他觉得他的小佳玉已经被奴役得太听话,经历两次失败的出逃,第三次有幸攀上他这个强有力的外援,定然不敢自作?主张。
    “后来不确定了……”
    那?颗药陈佳玉吃与不吃,都各有解释,吃了是听话乖顺重信于他,不吃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。
    那?点怀疑瞬间?变得微不足道,陈佳玉小心翼翼修补着感?情的裂缝,“你当时、想要的吗?”
    钟嘉聿毫不迟疑点头,“既想有人一直记得我,又怕你一个人养孩子太辛苦,很矛盾……”
    陈佳玉狠了狠心,一鼓作?气问出口,“你知道我骗你的那?一刻,有没有想过——”
    “没有,”钟嘉聿洞悉了她的脆弱,在她自我挣扎扯裂伤口前?,及时填补她的空洞感?,“从没想过不要你。”
    “多亏”周繁辉提醒说陈佳玉爱抽雪茄,佛堂最后的雪茄那?一幕闯入眼帘,钟嘉聿忽然想到如果?陈佳玉没吃那?颗药,早早做好怀上的准备,如果?还抽烟极不负责任。她如果?想赌,总该要一个健康的胎儿。
    然而,周繁辉又欺瞒说陈佳玉染上毒瘾。抽雪茄也许是她无法自控,钟嘉聿的猜测随之摇摆。直到边检站健康报告显示,陈佳玉既无毒瘾,也没怀孕,漫长的猜谜游戏终于结束。
    事关一个父亲的颜面,周繁辉始终不肯透露何时做了“雪茄酿大.麻”,造成陈佳玉和周乔莎截然不同?的结局。钟嘉聿原本想翻一下陈佳玉的询问笔录,或者?亲口问她,后来全然无必要。
    周繁辉贩毒案尘埃落定,这三个字也该从他们的金三角往事里剔除,随着主人埋入黄土,永无见?光之日。
    钟嘉聿紧紧握住陈佳玉戴戒指的手,也是握住他的承诺与责任。
    “知道没有钟逸那?一刻,说实话我有点庆幸,如果?孩子出生在那?样的环境,我会?恨自己?一辈子。”
    陈佳玉忙说:“我知道,我也不想——”
    “既然‘逃逸’成功,”钟嘉聿道,“钟逸就该换一个名字。”
    “换什么?”
    “换成淼字,三水淼。”
    钟嘉聿的不假思索像有备而来,不知道又偷偷翻了多久的词典。
    陈佳玉愣了愣,不轻不重打了下他的手背,“我的意思是,换什么啊,逸字挺好。哎,你都没听我说完。”
    钟嘉聿不恼反笑,“我想着,我们在珠三角相识,在金三角相逢,最后在长三角相守,离不开珠江、湄公河和长江这三条江河,跟人类发展一样‘择水而居、依水而兴’,一个‘淼’字岂不是更有意义。”
    陈佳玉给他的出口成章唬住,感?慨他的才华,也隐隐明白某个人压根不是他对手,自负虚荣的人如何抵挡得了他的忽悠。钟嘉聿亦正?亦邪,把正?义一面留给她,救她于水火,邪恶那?一面以邪治邪,生擒周繁辉。她能在这样一个人面前?随心所?欲,皆因他的偏爱。
    她顿了顿,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,“要不,逸和淼,两个都保留?”
    “钟一秒?”钟嘉聿忽然间?神色难测,“嘲讽谁?”
    陈佳玉后知后觉,噗嗤窃笑,怜爱地抚摸他的脸颊,刚打起?腹稿,情绪陡降,整个人温存又哀然,“嘉聿哥,我想要两个孩子。”
    钟嘉聿收敛笑意,按住她在他脸上的手,来回抚摸,同?样一派认真,“现在不着急做决定。”
    “我们以后过年是不是不用走亲戚?”
    她没有直接残忍地说没有亲戚可走。没有体验过传统的家庭结构,便越发向往平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