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卷55狂人说

作品:《江河无渡

    除了总理府,顾相卿还带肖凉造访了曹司令在京城的公馆。曹司令如今正是北洋中数一数二风头无两的大人物,却丝毫没有大人物的架子,看起来很憨厚。见到肖凉后,双眼放光,拉着他的手,左一口一个“小老弟”,右一口一个“青年才俊”。
    肖凉不明白为何京城中的达官显贵们如此热衷于做媒,这个曹司令也要把自己的第八个女儿许配给他,不过被他一口回绝了。之后,他又参加了讨逆军的大庆功宴,并于总理府被授予了二等白鹰勋章。白鹰文虎,一左一右佩在胸前,煞是威风。
    顾相卿自是留在京中。而无事的的肖凉本打算带着自己的队伍立即开拔回汉,却因着那位疯癫总理少爷的挽留,竟多在北京城留了两日。
    关北垣也乐得当起了“向导”,他看出肖凉对风景不甚感兴趣,倒发觉这小子是个吃家,就领着肖旅长挨个字号地吃过去,从东来顺到西来顺,从涮羊肉锅子到片烤鸭。
    肖凉感觉这人虽怪异但莫名地亲切,便也自然地和关北垣混成一片。上午,关大少爷还在东来顺二楼,为海吃涮羊肉拌芝麻酱的肖凉竖大拇指,还通过私人关系为肖凉向掌柜的索要了一个做工极好的铜锅。因这民间普遍有个说法:涮羊肉好吃的秘诀就在锅。
    下午,听到肖凉想给一个姑娘家带些礼物回去,关北垣便说,现在这大热天带什么吃的,半天就坏了,我看带回去些点心倒是不错,小姑娘都爱吃甜的。于是便领肖凉去稻香村买了几大提各式各样的点心。
    晚上,关北垣便拽着肖旅长绕进了胭脂胡同的紫竹班去听小曲。他穿着一身破烂陈旧的衣服,靠在烟榻上抽起了大烟,苏州滩簧的腔调像是小虫子一样钻到耳朵里。
    肖凉平生最恨鸦片香,不知为何,此时竟包容了。因这总理儿子抽大烟上头后的高谈阔论实在有趣。他谈到了庄子、孔子、孟子……甚至天下大同:
    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,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,故人不独亲其亲,不独子其子,使老有所终,壮有所用,幼有所长……”关北垣打了个嗝,摇头晃脑地,又重重叹了口气,继续“诵经”,“礼起于何也?曰:人生而有欲,欲而不得,则不能无求;求而无度量分界,则不能不争。争则乱,乱则穷。”
    肖凉才读过多少书啊,他见过的血可比墨水浩瀚多了。
    这关北垣却偏偏来考他:“肖兄,你可知这两句出自何书?”见肖凉没话说只是不停喝酒的样子,他哈哈大笑了起来,笑得被烟呛得直咳嗽:“肖兄到底海量!经过这几日与肖兄的相处,我已然看出,你并不是那些蝇营狗苟之辈。”
    关北垣从烟榻上立起上身,将烟枪端放在榻桌上,正色道:“我此番有重托于肖兄。”
    “重托?”肖凉诧异地看向他。
    “这关系到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。”关北垣脸色严肃,绝不是戏言,“我希望你能劝我父亲,让我跟你去武昌。”看出肖凉眼中的疑虑,他继续解释到:“我知道,你一定会疑惑我为何不自己去。但如今北洋军在全国范围内可谓派系林立,分裂异常。父亲虽然门生故旧遍布天下,但难免存在仇敌,所以他一向对我的远行有所担忧。”
    肖凉笑起来:“凭我,怎么就能说服得了你父亲?”
    “你的话,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。”关北垣如此肯定。
    “你到武昌要做什么?”肖凉好奇道,因他前脚提到“关系到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”。
    “实不相瞒,肖兄。”关北垣毫不避讳,那双被黑眼圈困住的眼睛忽然迸射出精光,“我一直志在……建立一个真正‘大同’的理想社会。”
    “‘大同’?”肖凉质疑得挑起了一边的眉毛。
    关北垣遂向他耐心解释:“我想肖兄对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更是深有体会吧。连年的饥荒、割据、战乱,人们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。而像肖兄更是要亲赴战场,把脑袋别在裤腰带里,这样的日子想必也谈不上真正的幸福。”
    他说着说着,情绪激动起来,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,挥舞着臂膀:“我要建立一个像孔孟所描绘的‘大同’社会。在这样的社会中,每一个人,无论男女老幼,病弱残疾,不仅能够吃饱穿暖,还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。这样的社会中,更没有为了一己私利的割据战乱,人人都能心怀为公、为天下的理想。”
    步伐飘飘然的关北垣忽然转身,指着正弹着琵琶的雏妓,嗓音如裂帛一样,石破天惊:“这样的社会中,也不会再有妓女。男人和女人是绝对平等的!”吓得这位小雏妓弹曲都走了音,却还是战战兢兢地继续弹着。
    他又两三步跃到烟榻边,拿起烟枪重重磕在榻桌上,那声音沉闷得没有骨气:“也不会再有大烟……”
    肖凉一直在自饮自酌,神色不为所动,他好像是略微斟酌了一下措辞,问关北垣:“你是要革命?”
    关北垣坚定地说:“是改革!也可以说是‘兵不血刃的革命’!在我看来,以武力改朝换代只是下下策。中国的历史上,几千年间一直都是‘城头变换大王旗’,可社会呢?不过是反反复复的,太平维持不了多久,又重归于战乱,该贫弱还是贫弱,问题并没有随着一次次改朝换代而解决!所以,我认为要自下而上的对整个社会进行改革。”
    “说到底,还是要革命?”这么大功夫,肖凉只听到了个“革命”。在他看来,革命者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一群人,比自己还要危险。不过,他现在自有要打的算盘。他放下酒盅说:“我答应你,我会和你父亲说,但不能保证事成。”
    “多谢肖兄。”关北垣深深作了个揖。
    却说这肖凉第二日找上关芝泉,只是简单将事道明,当然没提关北垣要去做什么劳什子社会改革的事,只说要南下散心。
    关总理竟一口答应了,一切正如关北垣所料,只是临了,半是命令地嘱托他:请务必保证犬子的安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