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良钰咬着唇,他的下唇早都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,可比起身上的疼痛来,这一点痛却显得微不足道。
    ——他猜得不错,这些人果然是冲着叶长安将军来的,只是他摸不准,他们到底是已经从叶将军那里找到了什么,想从叶审言这里得到打开的密码,还是单纯在诈他,想要……
    “啪”的一声,黑影一闪,那坚韧的牛皮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了谢良钰的身上,他痛得浑身一颤,没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。
    ……真的,太疼了,即使是前世,莫总最落魄的时候,也有好久没有受到这么惨无人道的对待——连续两天的断粮断水,还有高强度的审讯和肉体上的折磨,这也得亏是他,若是叶审言那个纸壳子,恐怕都不用怕被问出什么来,怕是半中途上都要给折磨死了。
    那人手下不停,连着三鞭子抽下来,青年本就残破不堪的单衣上又洇出一片淋漓的血色,“只要你说出来……”冰冷滑腻的声线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好像一条毒蛇,“说出你知道的,小少爷,就不必这么受苦了。”
    “叶家少爷娇生惯养的,怕是没受过这种苦吧?”
    或许他们这是想要……谢良钰努力闭着眼,他眼前一片光辉灿烂的东西在闪烁,五彩斑斓,让人晕眩到眼球生疼,可他捕捉痕迹地勾起嘴角,在心中把那句话补全。
    想要无中生有,屈打成招?
    “可我……”
    谢良钰虚弱地张开了口,他仍半闭着眼,并不去看面前的人: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,咳咳,我……不在京城已久,对我‘父亲’……也并不熟悉……”
    “怎么会不熟悉呢,”那人轻笑了笑,也许是从他的话语中察觉到了软弱,感觉只要再添一把火,这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就再也受不住了,“你想想,少爷,你一定见过的。”
    哟,这么肯定的吗?
    看来八九不离十,他们应当是没有掌握什么确实的证据的。
    可这么大费周章,他们所谋必然甚大——绑架官员家眷可是重罪,更不用说还是叶府这样根深蒂固的贵族,这些人不可能仅仅是要将叶长安一个人拉下马,他们所要对付的,怕是整个叶家。
    还有谁能这么恨叶家呢?
    不言而喻,六皇子的母家没这么大的本事,也只有大皇子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鲁莽舅舅,他也不想想,皇上若真是要倾覆叶家,又怎么可能等到现在,而他做出这种事,一旦败露,别说自己性命不保,恐怕原本前程一片光明的大皇子,今生也要与皇位无缘了。
    谢良钰身体状况糟得透顶,可思绪却反而更加清晰起来,他又装作害怕的样子,与那人周旋了几句,并且试图“祸水东引”到叶审言身上。
    自从被这些人抓起来,整整两天,他还没有见过叶审言的面,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……可他的身份现在毕竟安全,他又从一开始的时候“无意间”对这些人泄露了他的“重要性”,想来他们暂时应当不会要他的命。
    这时候想要保护自己,同时也保护叶审言,就得让这些人对自己的“身份”深信不疑,同时又意识到两个人在作为人质的价值上同样珍贵,谢良钰毫不犹豫把“问渠先生最喜爱的弟子”这个身份安在了叶审言身上,同时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,转眼又把叶审言说成了叶将军早就看好的青年才俊。
    总之是能怎么吹怎么吹,但不能让这些人觉得叶审言“已经”知道了什么。
    同时,他又似说非说、欲语还休,一时好像“想起他爹”书房里真的有什么东西,一时又迷迷糊糊地坚持自己不了解,这些审讯的人不聪明——和他们大概率上的主子一个样,谢良钰完全可以用自己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智商碾压他们,将他们耍得团团转。
    当然……他自己付出的代价也很惨烈就是了。
    那些人果然又被迷惑,思绪被带着拐了个弯,甚至开始真的相信叶长安书房里“有什么东西”来。
    ——他们原本只是想拿到叶家长孙的证词,再随便栽赃点什么东西的。
    又坚持了多半天,连审讯的人体力都受不了了,谢良钰昏昏沉沉的,感觉自己终于被从架子上放了下来。
    约莫这时候,手还来得及保住。
    他意识其实还残留着些,只是装作昏迷,便听见外头似乎进来一个管事的人,将那几个审讯的喽啰骂了个狗血喷头。
    “你们这几个狗东西,下手也太狠了吧!这人质咱们可就一个,若是给弄死了,老爷非吃了你们不行!”
    “唉……大哥您不知道,这小子脑袋糊涂得厉害,一会儿清醒一会儿不清醒的,每次我们快问出点儿什么来了,不是晕过去就是开始胡言乱语,这……”
    那人声音一顿,狐疑地说:“……这么巧?他不是故意的吧?”
    “哪儿能呢,”审讯者磨磨牙,笃定道,“大哥您不是不知道,干这个,我们可是专业的,还能看不出来他到底怎么回事?”
    “倒是也对,不过上头催得很紧,再这样什么都问不出来,仔细你们的那张皮!”
    “哎,是,大哥您放心,再下次提审,我们一定给这小子好果子吃,到时候老爷想让他说什么,就让他说什么!”
    “说什么大话,合着之前那三天,你们都在这儿闲聊喝茶?”
    那个审讯者有些尴尬,结结巴巴地辩解道:“我们真的尽力了……就是他这身体吧,也太弱了点儿,我们还真没下多狠的手,谁知道他这么弱不禁风……有时候,咳咳,您知道,要真是个硬骨头也就罢了,大不了我们再想些其他办法,可他却又不是——有时候听着他那前言不搭后语的,真让人生气,手就……重了些……”
    他话没说完,就“哎哟”了一声,静室中响起一声肉体接触的闷响,显然是被那管事踹了一脚。
    “你还有理了是不是?滚出去!没用的东西!”
    是啊,谢良钰内心嘲笑道:还挺自信,这个令人智熄的蠢东西。
    还怪小爷身子骨弱?呸,垃圾。
    他遭了这么一番劫,外头裹着的那层斯文人的伪装早支离破碎了,属于前世的、心底里头的狠劲儿和刻薄被激发出来,现在满心只想着怎么把这帮混蛋连带着他们的倒霉主子一窝都弄死。
    谢良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粗暴地从地上拉起来,他还是没吭声,任由那人拖麻袋一样,把自己从这间度日如年的审讯室拖了出去,有两个人架着自己,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,然后支撑着身体的重量骤然一空,谢良钰犹豫了一下,还是顺着自然的重力,结结实实地被摔在了地面上。
    不过他还是稍微动了一下,护住了身上最严重的那些伤口。
    那些人放下他,便踢踢踏踏地走了,谢良钰蜷缩在湿冷的地面上,缓了一会儿,才终于感觉到自己恢复了些许气力。
    这里很静,比起热火朝天的审讯室来,关押他的地方黑暗又潮湿,谢良钰用力抬了抬眼,看到墙角的方向似乎有些稻草,他叹了口气,试图把自己挪动到那边去。
    他原本就生着病,现在当然是更严重了,可他还要等着获救,绝对不能在那之前,就让自己的身体被折腾坏了。
    他这么一动,却又听见旁边不远的地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谢良钰一僵——他现在耳聪目明大不如前,竟没察觉到这里还有人——是敌是友?或者……会不会是那些贼人留下来监视他的人?
    谢良钰心里正一紧,想着若是各种情况当如何应付,便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:“你、你没事吧?这位……公子?你要喝水吗?”
    声音里打着细微的颤儿,听着很是害怕,但似乎还算平稳,想来说话的人只是受了惊吓,应当没受什么伤。
    是叶审言。
    呵呵,他在那头要死要活的,这位正主到似乎挺滋润。
    谢良钰忍不住一阵迁怒——他本就是小肚鸡肠的人,这时候可不会想是自己为了自保而自愿扛了这事儿,听着叶审言这“关心陌生人”的声音,只想揪着他的头发按下来,让这小子看看自己究竟是谁!
    就这次的事儿,他不趁机从他们叶家狠狠捞一把好处出来,他就不姓谢!
    第99章
    “你这话可当真?”
    三日之前,在叶家府邸,大老爷叶明安听到手下人的禀报,眉头重重地皱了起来,几乎能夹死苍蝇。
    “小的不敢胡言乱语,”下人深深地伏跪在地上,“大老爷……老太爷刚刚救出来呢,可小公子和那一位公子都给掳去了,现在也没个音讯。”
    叶明安坐不住了,当下站起来,在房间里困兽般来回走了几圈:“这光天化日之下,我们叶府的人就这么给劫去?还有没有王法了!”
    “他们来得突然,又装备精良……最后撤走的时候也很干净,没留下什么痕迹,”下人额角渗出几滴冷汗,“不、不过,幸亏有位书生报信,我们的人去得早些,总算活捉到几个,正交给当地衙门去审……”
    “还去得早?!”
    叶明安气不打一处来,他是翰林出身,平时是个讲究平心静气的斯文人,可这时也气得忍不住一脚踹翻一台香炉——那可是他的父亲,和他嫡亲的侄儿,三弟叶长安浴血边关,后边就是这么照料他的家眷的!
    叶审言这次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,叶明安自忖自己就是死了,下地也无颜面见叶家的列祖列宗的。
    可他是京官,寻常还不能即刻离京,只得一边遣人去衙门里告假,一边想方设法联系能说得上话的同僚,无论如何,也要尽快将这案子侦破。
    ……这袭击如此大胆,又如此从突然,明眼人都能瞧出来,是明目张胆针对他们整个叶家要有大动作,现在怕就怕在,万一背后……是最上面那位授意。
    他们叶家何德何能,又如何与天相斗啊!
    叶家本家这边一片忙乱,叶老他们那里,气氛却有些沉凝。
    郑深一进来,第一眼就看见了待在一边的梅娘。他不由微微一愣。
    在他的记忆中,这个在他心底刻印了两世的“心上人”,该当是个温柔贤惠,又唯唯诺诺的女子,与她说话的时候脸未语先红,连眼睛都不敢抬的。
    可现在这个,站在他面前的……姑娘,一双明眸善睐,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活力,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的样子,就不住地吸引着别人的视线。
    郑深看了两眼,花了极大的心思,这才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梅娘身上移开——不论如何,他的记忆总不会出错,虽然不知道这一世出了什么变故,梅娘家里那个无能的丈夫居然搭上了叶家的船,青云直上到如今这地步,可无论做出什么样的成就,也不能改变他是个人渣的事实!
    梅娘和这样的男人过日子,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的。
    咳……谢良钰若不是穿越过来了,其实在这一点上,也挺同意他的看法。
    郑深从来便是这样的想法,一心想要救心上那抹明月光脱离苦海——可要说他真的把梅娘“救”出来,要给她什么名分,却又是不可能的事。
    这家伙重活一世,功利心却较之上一次更重,而对于一个寒门学子来说,“婚姻”可是能决定人生命运的大事。
    郑深的心很大,他谋准了要给自己寻一门好亲事,为此在老家的时候,一方面是给梅娘报仇,一方面也是借机发作,将那个阴差阳错娶来的乡下媳妇逐出门墙,确保她不会再给自己未来的青云路添乱,现在他孑然一身,待明年再金榜题名,正是要春风得意的时候。
    在巨大的利益下……那些朦朦胧胧的感情又能算的了什么呢,梅娘也不过是个乡下姑娘,不要说给他的仕途添一把力,甚至还是嫁过人的——当然,郑深自认自己不是那种世俗的男人,不会因此而嫌弃她,但是他能做到的,也不过是在将来地位稳固之后,再酌情将这女子接来养着,看能不能给她个名分罢了。
    如此,便已自认为是人间难得有情郎了。
    这世上本就自我感觉良好者多矣。
    梅娘站在一边,忧虑地盯着面前这个表情有些奇怪的男人,她可不知道对方心里头在转着些什么鬼东西,一心只想着让他快点说出点有用的信息来,好能救出身处险境的相公。
    ……她若知道这家伙内心竟胆敢有那样的想法,呵呵。
    原本郑深是外男,他进来的时候,按理梅娘是该退避的,可她心里原本就没有多少规矩礼教、男女之防,这些年跟着谢良钰,更是被惯得无法无天起来,如今又是特殊情况,自然半点都想不起来那种事了。
    叶老体谅她的心情,也没有多说,因此只是那王管事与郑深两人对这事略感奇怪,王管事是因着这事,对这年轻妇人在老太爷面前的地位更高看了一筹,而郑深……
    他是什么想法不重要,总之不过是些居高临下的感叹罢了。
    这几人一相面,什么话还没有说,这么前世今生阴阳际会的就在心里过了那么一遭,平白带起些风起云涌来。
    郑深好歹还记着这是何处,忙收敛了神色,对座上又行了一礼。
    叶老心急,不计较他的礼数,只连声问道:“听人说,是郑公子及时报信,才救了老朽这一行人的性命,这厢先谢过了。”
    郑深道:“晚辈不敢当,只是碰巧遇见,无法坐视不理罢了。”
    叶老扯了扯嘴角:“当真是青年才俊——是这样,你也知道,老夫的学生们被那贼人掳去,至今不知所踪,烦你来是想问一声,当时见他们排兵布阵,可有看出些什么不寻常的地方?”
    旁边管事也忙接道:“不拘什么,便将你看见的都与我们说说,这里有惯通刑事的大人,兴许便能从中瞧出些什么来。”
    郑深点点头,他早就斟酌好了言辞,便娓娓叙述起来。
    这一件事,前世他便经历过的。
    前一世的郑静渊是在河东应的乡试,中了解元,也是这时节上京,预备赶考,不想路上正看见那伙人心怀不轨,他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报了官。
    只是那一次,被抓走的只有叶审言一个人,郑深记得非常清楚,那位小少爷落在他父亲的政敌手里,没少受磋磨,虽然咬住了没让那些人诬陷成功,可救出来的时候,已是奄奄一息,即使叶家富贵,拿奇珍异宝吊着性命,也没活过第二年冬天。
    叶长安将军在边关陡然得知这样的消息,悲痛之下,不顾君命强行回京,致使沿海要塞失守,生灵涂炭,大齐很是因为战争而混乱了几年,皇帝将定国将军囚禁于京师,盛极一时的叶家,就那么慢慢衰落了。
    而郑深自己,凭借着这场因缘巧合,甫一入京就得到了叶家的照顾礼遇,之后金榜题名、平步青云自是不在话下,可他那时候看得就远,预期叶家气数将尽,转身便投了肃王。
    ——也就是那位如今还不太显赫的六皇子。
    他明面上是叶家的人,却吃里扒外,联合着六皇子那边暗中使绊子——叶家败落之后,三皇子一脉元气大伤,几乎是被六皇子压着打,可……帝王心术难测,那之后,六皇子的圣宠却反倒大不如前,郑深当时只劝着肃王不要锋芒太露,可惜那位皇子年少得志,从没吃过什么苦,却哪里肯听他说。
    最后终究棋差一着,肃王也没能笑到最后,郑深最后落魄身死,又再重生,这一次回来,他自忖一切尽在掌握,定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