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且,自古以来处在三皇子这位置上的……就算处境比他好些,立为了太子,又有几个能够寿终正寝的?更不要说他现在连太子之位都没有拿到,境地危如累卵,一不小心便会被拉下万丈深渊。
    叶老缓缓地点了点头:“你……说得对,山堂,委实对你并无不满之处,只是,有时下手倒无需太狠,做人留一线,也好给自己日后留个进退的余地。”
    谢良钰一挑眉。
    叶老无奈地看着他,见这个学生终于收敛神色,低头应了是,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    ——他并不是不知道徒弟媳妇那一家的糟心事,更知道谢良钰是如何报复他们的:确有些过分了。
    但这是徒弟的家事,他这个当老师的,也不好参与太多,更何况谢良钰总算最后没弄出什么人命官司,他老人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随他去了。
    谢良钰眼里带笑,他约莫能理解到老师所谓的“分寸”,不过,对此能有多遵守,还是他自己说了算。
    叶审言这时候才终于能插得上话:“爷爷……殿下现在的处境,真有那么危险吗?”
    谢良钰一转头,发现他显得忧心忡忡。
    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——叶审言看上去是对亲属的确实的担心,而不是作为臣下,对于所效忠的君主……
    看起来,这位叶家小少爷与他的表弟,也并非那么君臣以礼,还是有些亲情在里头的。
    叶老放下手中的茶杯:“更甚。”
    他摇摇头,没有再多解释:“你们两个,现在就先不要操心这些了,两个举人,便是有心做什么也无力——好好准备春闱,待明年若能金榜题名,这事,你们才有参与的资格罢了。”
    叶老说到这里,又皱了皱眉:“对了,还有一事,山堂——你何时与锦衣卫扯上了关系?”
    谢良钰一愣。
    “不是什么大事,可前番明寅铖与我说起,那里头有几位似乎提起过你,像是有些称赞的。”
    谢良钰:“……”
    他才从记忆里翻出那件久远的事,那还是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,人生地不熟,也不怎么知道收敛,在那几位“飞鱼服”面前露了一手,不想竟还被人惦记上了,最后都能传到老师的耳朵里来。
    不过……明大人?他竟是锦衣卫那边系统的?
    或者说……叶家的权势竟还渗透进了这个帝国最大的特务机关吗?谢良钰悄悄在心里砸了咂嘴,突然有点理解当今圣上。
    虽说叶家就是教科书般的忠臣良将宁死不反吧……但哪个当皇帝的敢寄望于这个,就是他当皇帝也得拿叶家开刀啊!
    就拿眼下来说,叶家想要自保,就必须推举皇帝最不喜欢的三皇子上位,可如今皇上看着还很有几年好活,若想赶紧安稳下来,他这个皇帝,恐怕想要正正常常地退位都难了。
    啧啧啧,终究还是比拼手段,忠心忠君什么的,可以吃吗?
    谢良钰一边想着,一边把当初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对他老师说了,叶老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毛:“你还会那些?”
    “咳……”谢良钰干笑道,“年少荒唐时曾学了些,多年不沾了,还请老师原谅。”
    叶老笑着摇了摇头,没有再就这个问题多说:“这没什么,只是你之后要谨言慎行些,锦衣卫那边,我不是很了解,但他们跟皇上关系亲密,是皇家的耳目,被他们注意到,喜忧参半吧。”
    谢良钰点点头,表示自己知道了。
    之后又聊了些别的事,叶老又给两个学生布置了一些功课,两人从房里出来的时候,谢良钰还好,叶审言看起来简直精神恍惚。
    谢良钰有些好笑,他这个师兄纯良得很,从小到大也没见过什么黑暗,今天自己和老师的那一番对话,一定给他的人生观造成了很大的冲击。
    “师兄?”谢良钰摊开手,在他面前晃了晃,“你还好吧?”
    “什……”叶审言被他吓得一愣,好像这才缓过神来,愣愣地瞪了他一会儿,鼓起了眼睛,“你今天,跟祖父说的那些话……”
    谢良钰叹气:“你不想的话,其实可以不用去想这些,术业有专攻嘛,反正我们一道入仕,这些方面的事情交给我,也未尝不可。”
    谢良钰这样说着,忽然想起今天自己推心置腹地说了这么多,可老师还是没有告诉他,他上次救的那兄妹俩真实身份的事。
    嘁,他才不相信他老人家是能把这个给忘了。
    不过,谢良钰倒也能理解老师的心思——并非是不信任自己,而是他与周瑾兄妹的那一场相交,是难得的缘分,相交于“微末时”,更容易建立更加坚固的革命感情,而如果他“知道”了对方的身份,相处起来就定然不会如先前自然了。
    这也是谢良钰当时没有想法子戳破那两人身份的原因。
    现在他们之间有的,是“朋友之谊”,若让这份感情转变为寻常的君臣之份,那可就错失了天大的良机了。
    既然如此,他便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。
    好在对于谢良钰来说,他打心底里也确实对所谓的天潢贵胄没什么恭敬之情,周瑾在他心里也不过是个性格还不错的年轻人,便是将来会成为他的顶头上司,他也不会觉得自己就低了人家一等。
    想到这里,谢良钰又拍拍怅然若失的叶审言的肩:“好了,别愁了,你表弟如今的处境虽然听着危险,可再怎么说,他也是元后嫡子,是尊贵的皇子,一般人想要害他,哪儿能那么容易。”
    可叶审言还是很愁:“我离京这么些年,也不知他们俩过得如何——大皇子并非是好相与的人物啊,还有那个郑贵妃……”
    谢良钰有些头疼:“行了行了,郑贵妃再怎么样,你还打算帮皇帝管理后宫不成?三皇子殿下首先在名份上,就压了他大哥一筹,你当这嫡庶之分在天家不显,是那么容易逾越过去的?”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
    “即使有一天,皇上真的撕破了脸,要重新抬一位娘娘的位分,立为皇后,可三殿下不还有我们……还有你们叶家吗?强势的母族是把双刃剑,你不要只听我和老师说的,觉得你们叶家强盛反而还害了他,有你们在,至少皇上总不敢太过分——先皇后过世多年,三殿下在君父厌弃之下仍能保持荣宠,你当靠的是什么?”
    叶审言吃了一惊:“什……什么厌弃!你、你慎言!”
    谢良钰:“……”
    行吧,不与君子相争。
    他摇摇头:“总之,你记着,三殿下的优势也是很明显的,而你现在要做的,就是好好学习,明年争取考出个好成绩,给你们叶家,还有殿下争光,晓得吗?”
    这个就回到了叶审言熟悉的领域,他像是松了口气,鸡啄米般连连点了点头。
    谢良钰安抚了他几句,觉得自己除了虎子之外好像又多了个弟弟。
    待回到家里,梅娘却告诉他一件喜事。
    “常青哥要娶亲了?”谢良钰顺着梅娘的力道脱下外袍,扭头惊讶道,“这么突然吗?”
    梅娘抿嘴一笑:“哪里突然了,你们男人每天也不关心这些——常青哥他,早就有喜欢的姑娘啦。”
    “是吗?”
    “那当然,”梅娘哼着小曲儿,又给谢良钰弄来一盆热水,“来,先洗洗手——是县里的姑娘呢,他们也不知什么时候认识的,本没见过几面儿,可不知怎么就看对了眼,我听说,常青哥都说过非她不娶呢!”
    “嚯,”谢良钰洗了洗手,又扯过布巾子擦干净,“瞒得可真够好,别说我,他家里人都一点儿风声没听着……他也是的,既然有了心悦之人,怎么就能单到……哦。”
    他说到一半儿,忽然想起来了。
    梅娘笑眯眯地看着他:“所以我说你日子都过糊涂了吧?原先安平县里的姑娘,家里有家有业的,父母也都和顺,虽不算太富裕,但总是日子过得好的,常青哥又没拿到功名,等闲哪里好上人家家门求亲呐。”
    谢良钰叹了口气:“也是,后来我们族里虽然渐渐兴旺起来,可却搬到了咸名来,那边儿又战乱纷纷的,难怪了。”
    梅娘露出些嗟叹的神色:“他们两个的感情,也是很曲折了——那时候常青哥一门心思要考取个功名,哪怕是个童生,他跟那姑娘约好了,考中后马上登门提亲,可后来局势越来越乱,安平都成了前线,常青哥跟着族人一起迁到咸名来……他当时也想带那女孩儿走,可两个人没名没分,对方家里也坚持不肯搬迁,因缘巧合之下,两个人就再没能见到面。”
    谢良钰:“世事弄人啊。”
    “可不是怎么的,”梅娘继续道,“那姑娘身世也可怜,与她父母也在战乱里失散了联系,她一个姑娘家,也不知吃了多少苦,这才随着难民一起到了省城来——你说巧不巧,咱们的生意,不一直在给那些难民施粥吗?那日常青哥往城墙根儿底下散心,到了粥铺,竟就当面儿跟那姑娘撞上了!”
    “哦?”谢良钰道,“那可巧了。”
    “谁说不是?”梅娘眉开眼笑的,“我说呀,就是这命里头的缘分,躲都躲不掉的,常青哥当即就把他带回了家,跟大爷爷说要求娶呢。”
    “他家里头答应了?”
    梅娘眨眨眼:“怎么能不答应呢?人家两情相悦的,那女孩儿多可怜呀。”
    谢良钰有些头疼起来——想来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事,昨儿老族长还跟他长吁短叹,说这长房长孙愣是拖着不肯成亲,好像是只要他带个姑娘来,就立即能做主给他娶了似的,可今日就撞上这件事,那说的话还作不作数,就很难说了。
    这些村中的宗族……可不能指望他们有多开放,而且谢常青作为谢家的长男,他的婚事,应当是长辈们最有控制欲的一门,如今谢家也不同于以往了——自己中了举,给整个家族都抬了门楣,再加上如今本家定居咸名,大家的收入也都不错,还能看上那个小地方来的、连家人都找不到的姑娘吗?
    谢良钰向来知道封建礼教害死人,可别再出什么事儿才好。
    他有点不安,看天色还不到睡觉的时候,便决定再去族长家里一趟。
    梅娘看他的脸色,也有点慌起来:“怎么了?难道要出什么事?”
    “也不一定,”谢良钰安慰她,“只是我心里不大踏实,那姑娘毕竟是个外乡人,在咸名无依无靠的,若是家里人不收留她,怕是都没地方可去,我去看着点儿,省得她受委屈。”
    他也希望是自己多想了,总之那姑娘……一来还不是谢家的人,二来也没做什么不守礼的事,只怕那谢常青是个急性子,别为了她跟家里头闹起来,那到时候,他们两个这姻缘,恐怕就要更难走了。
    第94章
    谢良钰赶到族长家的时候,那边果然正闹成一团。
    他所料不错,谢家对于这个长孙媳多少有些接受不能——倒不完全是嫌贫爱富,毕竟他们自己的家底也没好到哪里去,主要是……
    “至少得是个身家清白、安安分分的姑娘吧!”
    老族长坐在上手,抽着烟袋子不说话,堂屋里头聚集着几位叔伯,谢良钰进去的时候,正听到一位大伯摇头这样说了一句。
    其余人纷纷点头,显得深以为然。
    谢良钰暗地里撇了撇嘴:人家怎么就不清白了?想来这些人,还是介意人家姑娘跟着难民一路逃亡来到咸名的事,可他是个现代人,听到这事只觉得那姑娘勇气可嘉、手腕也有一把,正该是好好抓在手里的妻子人选。
    唉,老封建。
    老族长看到谢良钰露了面,连忙招呼道:“三郎也来了?唉……真是,坏事传千里啊,怎么竟连你哪里都被惊动了?”
    那些中年人们见到谢良钰从门口进来,也连忙都站起身,让开一条道:如今虽然论资排辈,他们都是谢良钰的长辈,可谢良钰才是现如今谢家地位最高的一个人,他们这一个个的,还都是靠着人家的生意才在咸名城里混口饭吃,是决计没有人敢得罪他的。
    幸亏谢良钰并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家伙,不然耀武扬威起来,这些人约莫也不敢反抗。
    谢良钰笑笑:“我只是听了点风声,作为晚辈不敢多言,只过来瞧瞧诸位叔伯商量得怎么样了——常青哥呢,他这个正主,怎么反倒不在场?”
    众人:“……”
    堂屋中静了一瞬,最后还是老族长长长叹了口气:“这个不孝子……唉,我们先将他关起来了,不然在诸位长辈面前闹腾不休,实在没规矩。”
    这件事,果然闹得有点僵。
    谢良钰顿了顿,他不好直接为谢常青说话——毕竟他的身份所代表的,正是最应当恪守这些礼教的读书人,不过他一进来就问谢常青的情况,语气之间也多有亲昵,这些人至少也该考虑到些他的面子,不会太过为难。
    “我还不大清楚到底是何事,梅娘只与我说,听着常青哥可能要成亲了,可是真的?”
    几个叔伯相互看了一眼,其中一个开口道:“其实有些……不太妥当,那女子来历不明,我们与他好好说过了,想劝他别那么犟,家里自会给他安排一门好人家的亲事,可是那孩子,唉……也不知给什么迷住了,偏偏就认准了人不松口,不惜为了那女子忤逆父母,实在是——”
    “是啊是啊,他们说是从前在安平认识的,可也没个证明,谁知是哪家的女儿,咱们也都没见过的。”
    “那会儿在安平也没见他与家里说起,我们这不也是怕……常青心思单纯,被外面的女人给骗了。”
    一开口,这话也就好说了,大家七嘴八舌的,几句话就把谢良钰刚刚听过的故事改得面目全非,那个可怜的女人好像成了什么专门前来害人的妖孽一般,总之他们一片拳拳之心,都是怕自家子侄受骗。
    谢良钰见着状况,静静地寻了个位置坐下,停了一会儿,又悄悄打了个哈欠。
    得,放着给这些人讨论,今天晚上不睡,也未必能讨论出什么结果来。
    于是他安静地站起身,跟老族长说了一句,便自去后院的柴房寻关着的谢常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