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1章 画壁(十一)
    三千世界,原来那么多无奈的事情。
    夏安浅望着沉璧, 轻声说道:“白帝君既然是你的师父, 难道你不知道横溪太子, 其实也是白帝君的徒弟吗?”到底横溪太子是不是白帝君的弟子, 其实夏安浅并不能确定, 可既然梦中沉璧是龙公主,那么关于横溪的事情,她觉得也是差不离的。
    沉璧闻言, 好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, “你说什么?我师父收了几个弟子难道我还不清楚?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, 那个横溪太子我从前听说过的, 是令青帝君十分骄傲的儿子, 可我从未见过他,更别说他是长留山的弟子了。”
    牡丹冷笑一声, 她似乎是豁出去了,无所畏惧的模样:“横溪怎么可能不是白帝君的弟子?尊贵的龙公主, 你忘了一万年前天帝专门为了撮合你和横溪而设的宴会吗?”
    芍药怒声喝道:“牡丹!”
    牡丹站直了身体, 一头披落的下来的长发显得她身材娇小,可却带着几分羸弱的美感。她缓缓的转头, 看向芍药, 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龙公主?”
    芍药嘴唇微动了下, 没有说话。
    牡丹咬牙笑了笑,神情有些竭嘶底里,“我在这个地方待了三百年, 三百年来,将你们当成是我亲近的人。可你们,一个害得我意中人下凡历劫,一个眼睁睁地看着我认贼作亲人,真恶心!”
    这时,一声叹息缓缓传来,接着就是一个声音响起——
    “阿弥陀佛,善战善哉。”
    看过去,思凡大师手中拿着佛珠,眉目间尽是慈悲地看向牡丹。而在思凡大师身旁,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,黑发如墨,白衣胜雪,可他看着却并不像是那种九重天外的谪仙人,因为他的那双眼睛,微微一挑,会飞出桃花来。
    长留山的白帝君。
    夏安浅见到他的一瞬间,脑海中涌现的就是这个念头。
    原本乖巧地坐在树顶上的安风看到了那个白衣男人,从树顶上飞身而下,跑到男人跟前,小脑袋几乎要凑到男人的面前。
    男人见状,微微一笑,说道:“小家伙竟然长得这么可爱。”他说着,忽然伸出手来,还伸出手去摸了摸安风的头顶,安风居然没有躲开。
    夏安浅愣住了,正想要上前,忽然手腕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扣住,“别着急,不会有事,那是白帝君。”
    耳旁响起的是黑无常的声音,夏安浅转头,一身黑袍的黑无常已经站在她身旁,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,目中带着几分安抚的神色。
    白帝君似乎十分喜欢安风,伸手摸了摸安风的头顶,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。安风眉开眼笑,十分不怕生地坐在了白帝君的肩膀上。
    沉璧看着自己已经好几百年不曾见过的白帝君,慢悠悠说道:“几百年不见,师父依然年轻。”
    白帝君笑眯眯的,目光落在沉璧身上,然后又落在了夏安浅身上,他笑叹着说道:“女娃娃就是不让人省心,为师年轻的是外表,内心早已被你们这些小崽子折腾得白发苍苍。”
    沉璧看了看身旁的牡丹和芍药,她手中飞出了一个捆仙绳将牡丹捆住,顺手还给牡丹下了个失语咒省得她在白帝君等人面前丢人现眼,她淡声吩咐芍药:“带她去后山的反思谷,没有我的允许,不许踏出半步。”
    芍药点了点头,应了声“是”,就带着走了。
    思凡大师见芍药带着牡丹走了,朝沉璧微微颔首,“公主与帝君好好相聚,老衲去准备与诸位天女讲道。”
    夏安浅见状,觉得自己应该也要带着安风走才对,可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又觉得自己应该要留在这里。
    她抬眼,看了看白帝君,又看向眼前的黑无常。
    黑无常望着她那有些茫然的神色,几乎想将她抱进怀里安慰几句,可考虑到时间地点都不太合适,还有个上古的白帝君在,还是别放肆地好。隐藏在宽袖之下的手掌正握着夏安浅的手腕,然后缓缓下移,跟夏安浅十指交缠。他望向夏安浅:“白帝君是阎君让我去请来的,跟你也有关系,别怕。”
    夏安浅默了默,“我没怕。”
    黑无常微微一笑,跟她说:“不管有什么事情,我都会陪着你。”
    白帝君看着夏安浅和黑无常的模样,拍了拍坐在他肩膀上的小安风,叹息着说道:“不过是几百年的光景,本帝君的小青鸾再度回来的时候,竟然已经忘了师父。”
    夏安浅微微一怔,清润的双目有些错愕地看向白帝君。
    鸾鸟,龙女,白帝君。
    在她的梦里,她是那只鸾鸟。被白帝君救起的小鸾鸟,曾经像如今的小安风那样,用两只爪子捉着白帝君的肩膀,在上面停留。白帝君如今看着一副清俊风流的模样,可在长留山的时候,惹得受伤的小鸾鸟不高兴的时候,小鸾鸟脾性一起,会用鸟爪在他的衣服上抓出一个个洞来,愣是弄得白帝君好似凡间的乞丐一般,衣服破破烂烂。
    可在梦中,白帝君即使是乞丐,也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乞丐。
    大概是因为梦境的缘故,她对白帝君隐隐约约有些亲近的感觉,可并不强烈。
    沉璧听到了白帝君的话,面无表情,“看来这几百年,师父也瞒了徒儿不少事情。”
    白帝君闻言,瞥了沉璧一眼,“好徒儿,你确定是我要瞒你的?”
    沉璧冷笑了一声,“这几百年来,我一直在静影园无法离开,对外界之事全然不知,师父,你要将徒儿困在这几幅壁画之中,困到何时?”她说着,伸手指向白帝君肩膀上的小安风,说道:“这个小家伙到底是什么人?他既然是衔烛神龙,小小年纪不在钟山待着,为何到了索龙山的芳华寺?难道在我当初受伤沉睡的那些年里,我的父亲又找到了神女为他孕育骨肉,生下了钟山衔烛神龙的传承吗?”
    夏安浅听到沉璧的话,一脸懵的状态。
    沉璧的话和她在思凡大师那里听到的故事版本实在太不一样了,到底谁的话才是真的?
    白帝君看着沉璧,忽然又说:“你既然都知道他是衔烛神龙,不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到了这里来吗?你看到这个小家伙和他的姐姐,心中难道没有任何感觉?”
    沉璧:“我该有什么感觉?”
    白帝君笑了起来,“沉璧,若我此刻带你会钟山,你可愿意回去?”
    沉璧眉头皱了下,“回去钟山做什么?他都直接让我在此当牢头了,我还回钟山做什么?”
    白帝君徐徐叹了一口气,“沉璧,该醒了。”
    他话一落,夏安浅等人甚至还来不及说话,就被他带进了一个幻境当中。
    沉璧看到自己坐着钟山的神官为她准备的车去赴宴,在路过一座高山时,却听到了一只小兽的低叫。她让人停了车,看着那只在草丛中低低呜咽的小兽,一看,就忍不住笑了。
    那是一只饕餮,都说饕餮长得凶残,可沉璧看到那只小兽的时候,却觉得那只饕餮长得有些可爱。
    饕餮看着她,眨巴了下眼睛。
    沉璧见他那模样,干脆将身上的威压都放了出去。谁知那只饕餮感受到来自万龙之尊的威压,却并不害怕,反而在地上打滚讨她高兴。饕餮贪吃,虽然受伤了,可依然是圆滚滚的憨态可掬,她见到他那模样,忍俊不禁,将他带回了钟山。
    钟山之顶,有一棵高大的帝女桑。
    她看到自己带回去的饕餮在帝女桑下化形,变成了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。他又一双很清澈眼睛,五官的线条像是刀削般地冷硬,乍一看有些凶,他长得十分高大,她站在他的身旁,还显得十分娇小。
    她为他取名子游。
    云舒云卷,月沉日升。
    她和子游在钟山之顶嬉戏,有时候在养龙池里打水仗,有时候打着打着就到了帝女桑下,她有时候也会带着子游一起到长留山。在长留山跟师父上课是时候,子游会在外面等她。日复一日的陪伴,所有的事情似乎都顺理成章。他是灵兽,她是他最亲近的人。他们相互嬉戏,相互情不自禁,在帝女桑下,相互嬉戏着的男女情不自禁,抱在了一起。
    可好景不长,听说当初在天帝的宴会上,青帝君的儿子横溪对她一见倾心。为此,横溪甚至还专门拜师到了长留山门下,她对此十分反感,却跟师父抗议。师父却说他早些年就答应过青帝君要收他的儿子为徒,只不过先前横溪并不是那么想要跟除了他父亲之外的神君学艺,才迟迟没到长留山。如今既然横溪要来,他也是没法子的。总不能,堂堂白帝君,要食言而肥。
    沉璧对横溪的此举十分不满,可她的父亲钟山帝君对横溪却十分满意。
    父亲说:“为仙为神者的岁月太长了,如今再浓烈的感情,也会淡。你早晚,会忘记对那只饕餮的感情。”
    可为什么会忘记对子游的感情?她觉得她不会。
    父亲嫌子游不够好,那她就带着子游远离父亲,远离钟山。
    离开钟山的时候,父亲雷霆大怒:“走了就别再回来!从此以后,你不再是钟山衔烛神龙一族的龙公主!”
    她看到自己听到父亲的声音时,脚步迟疑了一下,可她并没有停下,执着地带着子游离开了钟山,也离开了长留山。
    下界几千年,她和子游一直在一起。后来,她有了身孕。
    衔烛神龙怀孕的时候,体质会发生改变。万法无用的衔烛神龙在怀孕的时候会特别弱,似乎是所有的神力都用来了孕育骨肉,导致身上的灵气无法像从前一般收敛起来。
    充沛缭绕的灵气引来下界妖族的觊觎,子游是为了保护她和腹中的骨肉,才被妖族害死。而子游被妖族害死之时,她的父亲钟山帝君便在云海之中,并不伸出援手。她不明白,父亲既然来找她,为何不愿意救子游?即使她腹中所孕育的,是钟山衔烛神龙一族的传承,可他的父亲,依然是子游。
    她抱着一身血污的子游,看向眼前目光悲切的父亲。
    她忍不住问:“为何不救他?”
    可父亲却朝她伸出手:“沉璧,跟我回钟山。”
    而在她怀里的子游握着她的手,他那双原本已经变得浑浊的眼睛,那一刻忽然又变得清澈起来。他朝她露出了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,“没能一直陪着你,对不起。”
    她眼睁睁看着子游在她的怀里烟消云散,她的手好像只是虚虚作了一个环抱的姿势。她错愕地抬头对上父亲的目光,瞬息之间,就明白了什么。
    第112章 画壁(十二)
    她身上神力几乎都用在孕育腹中小龙,子游一死, 她除了要回钟山, 别无选择。
    父亲并不喜欢子游, 子游对他来说, 或许说是灵兽都抬举了。在父亲的眼中, 饕餮不过是一只贪吃贪婪的凶兽,死不足惜。可对她来说,陪伴了她将近一万年的子游, 是她心中的爱侣。她寂寞的时候, 难过的时候, 他会陪在她的身边。听说她的祖父钟山神君是个痴情之人, 一生只爱她的祖母前任的望舒女神。祖父陨灭后, 祖母也紧随其后,两人好像是相约好了一般, 即使陨灭也不会留下任何一方。
    可她的父亲钟山帝君,与祖父却截然不同。
    在沉璧的印象中, 父亲十分宠爱她, 可父亲身边并无固定的伴侣。上古神族的衔烛神龙帝君,在一次做胎梦之后, 就找了一个愿意为他生下女儿的神女, 生下了沉璧。
    父亲在感情之事上十分凉薄, 他总说为仙者活着的岁月太过漫长,长年累月地面对同一个人,即使再炙热的感情, 最终也会变得黯淡。沉璧不明白,她曾想伺候了父亲十几万年的老神官打听过,祖父和祖母分明都是鹣鲽情深的伴侣,为何他们孕育的父亲,却是这般的模样?
    难道身边一直有人陪伴着不好?她自从有了子游陪伴之后,心中每天都觉得快活。苦恼难过的时候有人哄她高兴,寂寞的时候有人拥她入怀,快乐的时候有人与她一同放声大笑。
    有人与她共进退,有人与她同呼吸,那种好似是骨肉相连一样的亲密,让她每每想起,心中都是暖烘烘的。
    父亲为何不会眷恋这样的感觉?
    老神官笑叹着摇头,说他那把老骨头伺候过老神君,如今伺候帝君,帝君和神君都是上界上好的资质,修为深不可测,可在为人处世当面却是截然相反。老神官停顿了下,又跟沉璧说,帝君这般性情,或许与父母无关,是他天生便是如此。
    所以在父亲的眼中,只看得到衔烛神龙一族的传承。
    钟山帝君看着满身血污的女儿,朝她伸出的手并未收回去,“沉璧,跟父亲回钟山。”
    “我不!”
    她愤怒地打掉了父亲的手,化出原形,在云海间翻腾。她的子游才死,他的身体已经化作清气,消逝在天地之间。可在她化出原形的时候,她感觉到一股清气在她身边缭绕,似是诉说着最后的眷恋。
    她的子游,至死都没有说过一句遗憾后悔的话,只是跟她说没能一直陪着她,对不起。
    他知道她怕自己一个人,她怕寂寞无法排解,她怕自己的快乐无人分享。这么懂她的子游,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。她在云海间翻腾,不顾父亲的呼唤,在子游烟消云散的地方盘桓几圈,就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    父亲要的是衔烛神龙的传承,可她偏不给他。她曾在师父的藏书中看到过,在上古时期,上界神族与下界交战之时,有一处曾经埋葬了无数上界战将及下界妖物的地方,叫断愁海。断愁海中一片死气,任何神族妖族进去了,都将会在六界之中销声匿迹,谁也探寻不到,诡异得很。
    可她不怕,她要去断愁海。
    从此上天入地,父亲再也找不到她。他想要的钟山衔烛神龙的传承,永远也找不到。
    埋葬了无数神族妖族的断愁海,一片漆黑,尽是浊气。衔烛神龙万法无用,她本也不怕这些浊气,可她怀有身孕,神力都用来孕育腹中骨肉,不比从前,渐渐被浊气侵蚀。她在断愁海待了三百年,腹中的小神龙出世之时,神力终于难以为继。
    她想到了从前与她一同玩耍的小师妹,那只总是喜欢站在师父肩膀的小鸾鸟,被师父师兄们惯得天真烂漫。
    小小的神龙只有巴掌那么大,蜷缩在一片黑暗的断愁海中。
    可师妹是青鸾神鸟,到断愁海,会被浊气侵蚀。可沉璧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,她陨灭在即,小小的神龙却连眼睛都还没睁开,她必须得找个信得过的人。
    她吹出一口气,因为长期被浊气侵蚀,所幻化出来的仙鹤都是黑色的。她将身上的一面镜子挂在仙鹤的身上,让它摇摇晃晃地飞去了长留山。仙鹤离开之后 ,她在断愁海等了半个月,终于等来了小师妹。
    那个天真烂漫地没心没肺的小青鸾果然是来了,一身浅碧色的衣服,见到她眼泪就吧嗒吧嗒掉,问师姐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啊,我带你回去长留山找师父,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。
    傻丫头,她竟然真的来了这片埋藏了无数神族的断愁海。沉璧觉得又是感动又是心酸,她扯住师妹的衣袖,“不,我不行了,你别去找师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