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城

作品:《雕栏玉彻应犹在

    经过最后一段跋涉,朔风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。
    不同于京城的红墙金瓦,朔风城通体由巨大的灰黄色夯土和粗粝岩石垒砌而成,城墙高大厚重,布满了风沙侵蚀的痕迹。
    城墙上,黑底金字的“魏”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。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气息、牲畜的膻味,与京城那种混合着脂粉熏香的权力气息截然不同。城门口戒备森严,士兵们身着皮甲,脸上带着边关军人特有的警惕。
    一位身姿挺拔的女将在城门等候,她约莫二十许岁,一身玄色轻便皮甲,外罩一件半旧的暗红披风,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,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锐利的眼睛。
    她正是朔风城的守将,霍霜。
    霍霜的目光首先落在你身上,抱拳行礼:“鹿将军,一路辛苦!末将霍霜,恭迎将军!”
    当她的目光扫过你身旁,看到那个翻身下马,气度非凡的身影时,霍霜的眼中爆发出惊愕。
    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失声道:“三……三殿下?”
    她的目光飞快地在你和暃之间扫视,她立刻单膝跪地行礼,动作干净利落,“末将不知殿下亲临!有失远迎,罪该万死!”
    三皇子亲临这苦寒凶险的边关?
    暃随意地摆了摆手,“霍将军不必多礼,本王如今是被父皇流放至此。军务大事,一切皆以鹿将军号令为准,不必理会本王,当我不存在就好。”
    他说得轻描淡写,却让霍霜脸上的惊愕更深了一层。
    流放?这怎么可能?
    但看着暃无所谓的样子,霍霜只能将满腹疑问压下,恭敬应道:“末将……遵命。”
    你上前一步,扶起霍霜,直奔主题:“霍将军不必拘礼,军情紧急,现在情况如何?还请详细报来。”
    霍霜站起身,神色立刻变得凝重,引着你们向城中的指挥所走去,快速汇报:
    “禀将军,此次蛮族各部突然躁动,劫掠频繁,皆因京城传出太子……薨逝的消息。那些蛮子以为我大魏中枢动荡,有机可乘。他们不敢正面攻打坚城,便豢养和驱使大批沙匪,不断袭扰商路,劫掠城外村庄,抢夺过冬的粮食和牲畜!”
    你看着朔风城街道两旁,那些曾经悬挂着各色招幌、贩卖丝绸、瓷器、香料、玉石、皮毛的铺面门庭尚在。然而,许多店铺的门板紧闭,偶尔能看到一两家售卖粮油盐铁等必需品的铺子开着,门口也仅有寥寥数人。街角能看到不少衣衫褴褛、面带惊惶的流民,他们是从被沙匪洗劫的村庄逃难来的。
    这里有来自天南地北的商人和驼队,那些高大的骆驼背负着货物,颈下的铜铃“叮铃……叮铃……”地响着,车马的轱辘碾过石板路,声音沉闷,速度也快,车夫们警惕地环顾四周,仿佛随时会有危险降临。
    商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街角,人人压低了声音,眼神闪烁不定。细碎的话语声断断续续地飘在风中,内容几乎无一例外:
    “听说了吗?前天又有一队往西去的,在三十里外被劫了!人货两空!”
    “我那批货…押上了全部身家,现在根本不敢出城!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?”
    “沙匪越来越猖獗了!连靠近城边的庄子都敢抢!”
    “这生意……没法做了!再这样下去,只能卷铺盖回老家了……”
    那些象征财富的货物,此刻仿佛成了招灾惹祸的根源。
    指挥所内光线昏暗,中央是那张用粗糙木板拼接而成的巨大沙盘。沙盘上模拟着朔风城周边的地形——高耸的沙丘、蜿蜒的干涸河床、零星的绿洲、险峻的隘口,上面密密麻麻地插着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。
    霍霜引你们走到沙盘前,道:“鹿将军,三殿下,沙匪之患,症结有三。”
    “其一,这帮人行踪鬼魅,对这片荒漠戈壁的熟悉程度,远胜我军,他们清楚每一座沙丘的背风面可以藏身,知道哪片看似干涸的河床底下有暗流可供取水,能利用沙暴和夜色作为天然的屏障和掩护。劫掠时,来去如风,一击即退,从不恋战。我们几次集结兵力,意图围剿其主力,结果……”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手指点在几处代表魏军遭遇的地点,“要么扑空,连根毛都摸不着,要么……反而一头撞进他们预设的埋伏圈,损兵折将!末将怀疑……背后必然有熟悉我军调动规律的眼睛!十有八九,就是那些蛮族部落的斥候混在其中,给他们通风报信!”
    你目光随着霍霜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,眉头微蹙。沙匪的游击战术确实棘手,背后还有蛮族指引,为何我军围剿屡屡受挫,情报的劣势是致命的。
    霍霜的手移向沙盘上几处插着密集红旗的区域,“其二,也是目前最危急的情况;根据我们拼死送回的情报,几股势力最大、也最凶悍的沙匪,最近正在这些地方秘密集结,他们放弃了零散的劫掠,人马、物资都在向这几个点汇聚!目标……很可能就是朔风城!”
    “他们看中了我们城内的富庶粮仓,看中了那些因商路断绝而堆积如山的货物。一旦城破,后果不堪设想,百姓遭屠戮,粮秣被洗劫,这座连通西域的命脉之城将毁于一旦!大魏西北门户,也将洞开!”
    你盯着沙盘上那几处刺目的红点,沙匪集结攻城,这比零散劫掠的威胁大了十倍不止,守城,必须做好万全准备。
    你问道:“集结规模?预估兵力?粮草辎重能支撑多久?防御最薄弱的环节在哪里?”
    霍霜立刻依据沙盘和手中的卷宗,逐一详细回答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暃像是觉得室内闷热,踱步到了敞开的门边,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。午后刺目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,他微微眯着眼,眺望着外面萧条的街景。
    霍霜结束关于城墙西北角一处防御弱点的汇报,短暂的沉默笼罩,就在这间隙中,暃的声音飘了过来:
    “霍将军,”他依旧望着门外,目光落在远处一个抱着空水罐的女孩身上,“你方才说,沙匪看中了城里的粮仓和堆积如山的货物?”他慢悠悠地转过头,“那……粮草之外,这朔风城……会不会缺水?”
    “缺水?”
    霍霜一僵,张了张嘴,眼神中流露出深沉的绝望。
    “殿……殿下,朔风城地处戈壁,本就……水源珍贵,城内虽有几口深井,但水量有限,平日主要依赖城外二十里处的白砂泉以及雨季积蓄的雨水。如今……沙匪猖獗,早已切断了通往白砂泉的道路,他们……他们派兵把守了泉眼,城内水井汲上来的水,日渐浑浊稀少,根本不足以供应全城军民,蓄水池……也早已见底。”
    “如今城内,一桶净水的价钱……已堪比一斗粟米,百姓为争水,冲突时有发生……若是沙匪围城,或是他们狠心彻底污染或断绝水源……”霍霜没有说下去,但那未尽之意你们都已明了——缺水比缺粮来得更致命,不需要沙匪攻城,干渴就能让这座城不攻自破。
    暃听完,他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又转回了门外。
    军事防御固然是钢铁壁垒,但城内那十几万张干渴的嘴唇,那即将因缺水而崩溃的秩序和民心,才是真正棘手的问题。
    “白砂泉必须夺回来,而且要快,城内存水撑不了几天,民心一旦因水而溃,万事皆休。”
    你看向霍霜,这位女将脸上也写满了与你同样的凝重。
    霍霜指着沙盘上白砂泉周边的地形:“泉眼位于一处背风的低洼谷地,三面环沙丘,易守难攻。沙匪在此驻扎了一支约五百人的精锐,装备精良,且必定在制高点和谷口设了哨卡和陷阱。他们扼守要道,居高临下,强攻代价太大,且一旦惊动,他们很可能在泉眼下毒。”
    “不能强攻,必须奇袭。一击必中,在他们反应过来破坏水源之前,彻底控制泉眼和周边高地。”你说。
    霍霜眉头紧锁,“将军,夺回水源确为根本,可是……白砂泉距城二十里,且沙匪占据多日,必有防备。我军初来乍到,对这沙漠地形、沙匪的布防一无所知。趁夜奇袭……是否太过冒险?万一中了埋伏……”
    “再冒险也得试,坐等就是慢性死亡,耗下去,不等沙匪攻城,我们自己就先渴死了。我们今日才刚到朔风城,沙匪的探子就算再快,也不可能将我们抵达的意图摸得一清二楚。要利用这个信息差,打他一个措手不及,这是唯一的机会。”
    霍霜看着你眼中燃烧的决意,重重点头:“将军所言极是,奇袭贵在隐蔽突然。末将建议挑选军中精锐,组成一支精悍小队,轻装简从,趁今夜月暗风高时秘密出发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你立刻同意,“我亲自带队。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霍霜立刻想劝阻:“将军,您身为主帅,岂可轻身犯险?还是由末将……”
    “水源关乎全城命脉,此战不容有失,我必须要去。”你打断她,同时,你心中闪过澜的身影——他无疑是最佳的向导。
    但如何向霍霜解释这位影子的存在?
    你目光扫过倚在门边、看似漫不经心却竖着耳朵的暃,脑中灵光一闪:“霍将军,我身边……恰有一位对地形方位有过目不忘之能的世外高人。只要将军手中那份白砂泉的地形图准确无误,有他在,我们便能如臂使指,直捣黄龙。”
    话音未落,倚在门框上的暃猛地站直了身体,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,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,眼看就要迈步上前,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接下这份“世外高人”的殊荣。
    “澜。”你的目光投向门外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阴影中,澜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,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犹豫地走了进来。
    暃的动作瞬间僵住,抬起的脚悬在半空,脸上的得意凝固成了一个滑稽的错愕。他看着你,又看看澜,仿佛一只被抢走了肉骨头的大狗。他默默地把抬起的脚收了回去,重新靠回门框,抱着胳膊,脸扭向一边,只用眼角的余光狠狠地剜了你一眼。
    你不去看暃那副吃瘪的样子,转向惊讶的霍霜,介绍道:“霍将军,这位便是……澜先生,嗯……”你感觉“世外高人”这个名头套在澜身上有点古怪,临时编了个身份,“他是我的一位……远房表兄,此次随军而来,正是为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    澜听闻“远房表哥”这个称呼,脸上抽搐了一下,他终究什么也没说,只是点了下头,算是默认了这个身份。
    霍霜看着眼前这位气质冷峻的“远房表哥”,心中疑虑更甚。此人身上那股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气息,绝非常人所有。
    但她深知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,抱拳行礼:“霍霜见过澜先生,此次奇袭,仰仗先生了!”
    澜对这种正式的礼节有些不适,动作僵硬地抱拳回了一礼:“将军言重。”
    整个过程,暃就站在门边,脸色黑得像锅底,眼神如刀子在你、澜和霍霜之间来回扫射,你强忍着不去看他。
    你迅速将霍霜提供的那份详细标注了白砂泉地形的地图递给澜,同时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你的计划:“今夜子时出发,轻骑疾行,目标白砂泉,首要任务是清除泉眼守卫,确保水源安全,其次尽可能摸清沙匪在泉眼附近的兵力部署。行动务必隐秘,一击即退。”
    澜接过地图,修长的手指在粗糙的羊皮纸上迅速划过,他看得很快,片刻后抬起头,迎上你的目光,“放心,有我。”
    霍霜见状,再次抱拳:“既如此,末将这就去点选精锐,备好马匹和夜行装备!一切按将军计划行事!”
    说完,她利落地转身,离开了指挥所。
    霍霜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,指挥所内顿时只剩下沙盘上摇曳的烛火和……暃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。
    他站直了身体,目光钉在你身上:“鹿将军,什么意思?这么重要的任务,夺回水源,夜袭敌营……你居然不打算带上我?”
    你面不改色,“殿下,您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?您是流放至此的,流放之人,就该有流放之人的样子,安安分分地……当个囚犯就行了。冲锋陷阵这种粗活,不适合您金尊玉贵的身份。”
    “哈?”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俊眉高高挑起。
    你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,提醒道:“方才在城门口,殿下您可是亲口对霍将军说的——‘军务大事,一切皆以鹿将军号令为准,不必理会本王,当我不存在就好’。于公而言,您是皇子,我这个做将军的,自然要听您的话,这不正是在严格执行您的命令吗?殿下为什么会感到不开心呢?”
    你眨了眨眼,语气里满是“我可是完全按您的吩咐办事”的诚恳。
    暃盯着你,他沉默了几秒,忽然,那怒意化作一声冷哼:“呵……我明白了。”
    他迈步走近,“鹿杞,你这是在……假公济私啊。终于轮到你发号施令,把我排除在外了?”
    你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,看到里面翻涌的不甘和被戏弄的愠怒,你心中那点报复性的快感终于得到了满足。
    你一笑,那笑容带着几分往日在他身上才常见的掌控一切的恣意:“当然,权力的滋味……非常不错,我现在总算有点明白,殿下您以前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当个控制狂了。”
    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澜,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。他立刻抿紧了唇,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中的幸灾乐祸,却落入了暃的眼中。
    暃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澜,被抢了向导的活儿,又被当众揶揄,现在连这个臭小子都敢看笑话?
    你一看暃那副濒临炸毛的样子,心知玩笑开得差不多了,你立刻收敛了戏谑的表情,声音也放软了些:“殿下,您误会了。奇袭小队贵在精悍隐蔽,您身份尊贵,目标太大,实不宜涉险,况且……”
    你目光真诚,至少看起来很真诚地望着他:“城内总要有人坐镇,主持大局,稳定民心军心。霍将军虽勇猛,但威望尚需时间积累,若后方不稳,我们前线再拼命也是徒劳。暃先生,您那么厉害,运筹帷幄,掌控全局的本事无人能及。这守护家的重任,交给您,我才最放心啊,您说……是吧?”
    一声“暃先生”,一句“守护家”,让暃紧绷的下颌线松动了些,尽管他知道这多半是哄他的,他最终只能从鼻子里发出酸溜溜的:“哼……”
    从战略角度,你的安排确实无可挑剔,奇袭需要隐蔽和速度,暃的身份和气质确实太引人注目,哄好了这位难缠的主儿,你立刻招呼澜动身。
    “澜,我们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