邀请

作品:《五角游戏

    沉翊然在酒店房间内掀开笔记本电脑,荧蓝色光晕映照她的半张脸。
    屏幕那端的温颜正面对镜头,声线平稳如冷瓷,
    “关于家父的行踪,目前尚无确切消息。”
    她稍作停顿,眼睫低敛,仿佛掩住某种无形之重,
    “我也深深为我弟弟的死亡感到哀痛。”
    无数话筒如黑潮般涌向自WB大楼步出的高管,温颜在拥挤的人群中把温穗拦在身后,下颌扬起道熟悉的倨傲的弧度。
    沉翊然摩挲咖啡杯的边缘。似笑非笑地呢喃,算是有几分过去的样子。
    宁筠祈慵懒地陷在真皮沙发深处,电视屏的冷光在她瞳孔里折射出道潋滟的酒红。她指尖轻擎杯脚,缓呷口,目光钉在画面中那张陌生面容上,原来温穗还有个姐姐。
    女人的五官与妹妹依稀有些相似,却更显嶙峋。许是过于清瘦,双颊微陷,反倒衬得眉骨与鼻梁陡峻如峰。苍白肤色之下,薄唇紧抿,秋风撩起几缕凌乱碎发,让她联想到波提切利画中人的孱弱与浪漫。
    宁筠祈将酒杯搁下,杯底与玻璃茶几相触,迸出声清脆的轻响。
    姜秋办公室的空调正吐出薄薄暖气,新闻直播窗口在显示器上展开,陌生的声音从音响里流泻而出,她将钢笔轻轻搁在文件上,笔尖在纸面洇出个极小的墨点。
    暌违近月,她还是习惯性地捕捉温穗。
    她被护在身后,唯余双眼睛自她人肩头微露,潮湿的,纯净的褐色,睫毛密而黑,簌簌阴影铺陈其下,像迷宫中交错的斑驳砖墙,让你晕头转向地坠入迷途。
    她像只楚楚可怜的小鹿,怯生生蜷缩于鼎沸人声与刺目射灯之后,清一色的黑掩不住她眼底的澄澈,当某个幸运的镜头倏然掠过,但见那双眼睫轻轻颤动,眸中水色倏忽闪烁,带着某种易碎的锐利,竟让姜秋无端生出几分惶惑来。
    她还是把新闻看完了,甚至有点意犹未尽,温穗不喜好发布社交媒体,她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看见过她了。
    珠宝鉴赏会的晶吊灯流转炫光,陈星艺蓦地驻足于廊柱旁,影像自巨幅屏幕倾泻而下,她执杯的指节收紧,香槟气泡无声地撞碎在杯壁,周遭渐次聚拢人影,低语如潮水般漫开。
    “WB那个案子吗?”
    “对啊,听说李厉失踪,他那个儿子上吊自杀了,好像遗书里说是对不起公司对不起父亲。”
    那二人却交换一瞥,眼底藏着心照不宣的深意。
    四方屏幕同时映着同张面孔。温穗在镜头前抬眼,瞳仁里盛着上天的偏爱。
    温穗回到古宅后,铺天盖地的私人消息接踵而至,李润和其她几个交好的股东在廊间低声交谈,雪茄明灭不定,面上浮着商人惯有的、精于算计的凝重。
    温颜独自倚靠雕花窗棂,身形疏离。她长久地凝视庭院,她在看那棵树,李寻利吊死的那棵树,暮光淌过她的侧脸,映出种奇异的静止。忽然,她嘴角牵起难以捕捉的弧度,那并非错觉:一种近乎审美的、幽冷的满意,正在她眼底无声漫开。
    ——还顺利吗?
    ——我要祝福还是配合地说句节哀?
    ——节哀。
    ——没关系吧穗穗?
    温穗疲倦地挨个回复,除了姜秋其她几人都安慰了几句。
    等所有事情处理差不多后,又过一个月,姜秋在她回复之后就再也没动静,但是深海市公安局一位官员居然亲自登门拜访,话里话外都是说这个案子他们会妥善处理。
    饭局结束前,温穗实在忍不住想知道谁牵的这个线。
    “您叫我小周就好。”
    眼前的女警官说自己叫周自珩,她说自己和姜家人是朋友,对方委托她来的。
    “穗穗,你觉得这套怎么样啊?”
    女孩娇俏地在身上比划套新衣服,温穗依靠在沙发里,还算认真地打量之后颔首,伴着夸赞。
    “很适合你。”
    女孩嘟嘟囔囔地抱怨她敷衍,又作势去换套。
    心不在焉的温穗趁机再次拿出手机,点开熟悉的聊天框,密密麻麻的单向输出小作文让她头疼地扶额。
    ——是你叫周警官来的吗?
    ——谢谢你
    ——我们见一面好不好?
    ——为什么不回我消息
    姜秋不仅不回她消息,电话也不接,甚至她借谈生意的契机也会被对方助理推拒,说姜总暂时没有和WB合作的打算。莫名其妙地就斩断和她的一切联系。
    “穗穗走吧,我想去趟卫生间。”
    好友打断她的思绪,两人一起来到商城的卫生间,温穗在门口无聊地等着,却迎面撞见个熟悉的人脸,她迅速地将人拦住。
    姜秋惊愕地上下审视她,向右预判性撤步,企图从空隙中探出去,结果对方也跟着她动作,她向左便也向左,如同镜像般精准截断她的去路,几个来回后她动作骤然凝滞,肩线下沉,从唇间逸出极轻的叹息。
    “干什么?”
    “好久不见,你就和我说这句话?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姜秋沉默着,温穗只觉得委屈,胸腔里那股酸涩几乎要破膛而出,她想她都快想疯了!有空在这里逛街没空回她消息?!哪怕是官方的甚至都不回!她蹙眉步步进逼,鞋跟叩击地面发出规律而冷硬的声响,如同无形的楔子。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理我。”
    “工作太忙了。”
    姜秋不擅长撒谎——或者说她觉得自己不擅长在温穗面前撒谎。对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愠怒与困惑,不再是那副千年不变的淡笑,竟别有番惊心动魄的风味。
    “骗子。”
    温穗咬牙切齿地掷出这两字,清晰、冰凉,姜秋又向后撤步,仿佛这样就能藏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对方早已不复往日娇柔的声线里淬着明显的冷意,可不知为何,这股冷意反而像簇火,灼得她耳根发热,脸颊控制不住地泛起赧然。
    温穗被气得头昏脑涨,甚至没察觉到姜秋颊侧悄然蔓延的潮红,她正欲进步诘问,却被推门而出的友人无意隔开,而等姜秋半晌的陈星艺和林淮音也靠过来。
    五人诡异地面面相觑。
    温穗朋友不知道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,只是挺惊喜地和交际花打招呼,
    “哎呀,星星——好久不见。”
    “确实哈哈。”
    陈星艺扯出抹礼节性的微笑,勉强应和着对方的热络。她口中寒暄,视线却游移不定,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般,次次掠过身旁那叁人所在的方位。
    “……好不好啊?”
    这让她没听清楚女孩说的前半句,只下意识回个好,直到叁人目光倏地聚焦于她,她才反应过来。
    “野炊?!”
    “哎呀,你都答应了!不可以反悔哦!”
    对方立刻擒住她的话柄,笑声里带着不容置喙的轻快。
    “不是……我倒是可以啦,我朋友不知道有没有空……”
    “姜老板也一起来嘛~我前几天还和姜阿姨吃饭呢,她抱怨说你总是闷在家里。”
    话音未落,女人倒是亲昵凑到姜秋跟前,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,邀请里掺着蜂蜜般的黏稠。
    “你是秦……秦向遥?”
    姜秋语气间带着几分犹疑,女人眼中骤然闪烁起明亮的光彩,受宠若惊地伸出手,
    “啊啦啦,姜老板居然还记得我。”
    “哪里哪里。”
    姜秋立刻端起职业性莞尔,腹诽,真是狭路相逢——怎么偏偏撞上她?最近和母亲吃饭的正是亟待合作的秦家,那个深耕互联网与大数据的家族企业。
    “我有空的,正巧我们可以谈谈最近的合作。”
    姜秋冷澈地同意下来,对方闻言,嘴角微妙地垂落半分,像是被无形之物硌了下,语调里掺着半真半假的怨怼,
    “姜老板也太工作狂了点——不过,如果有时间就聊聊吧?”
    陈星艺神情复杂地看向正与秦向遥谈笑风生的姜秋,她尚未理清心绪,忽觉缕冷香逼近耳畔。
    “星星,我们也好久不见了不是吗?”
    “诶?”
    温穗的声线带着某种沁骨的凉意,惊得陈星艺脊背微僵。
    因为林淮音和姜秋的关系,她确实也没和温穗走得过近,怕到时候里外不是人。
    此刻,对方身上散发的香水气息却太过熟悉——与姜秋惯用的是同款,那气味宛如道无形的绳索,悄然缠缚她的知觉。她感到局促,指尖无意识地搔弄着发梢,干涩地笑道,
    “是啊哈哈哈。”
    “那就这么说好了。下个星期见。”
    秦向遥妥当地轻拍姜秋的肩头,随后又把陈星艺从温穗的手里救下来,
    “穗穗,我们走吧——姜老板拜拜。”
    陈星艺真是不得不慨叹着温穗和姜秋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,初次相识有自己送上门,第二次居然还撞上个秦向遥,真是老天都在牵线搭桥,今天要是换作任何一个人邀请,姜秋都会拒绝,但偏偏是秦向遥。
    温穗克制住没回头看眼朝思暮想的人,方才姜秋匪夷所思的吃瘪神情让她心情舒服点,什么天赐良缘?其实她早就打听到姜家最近和秦家合作,所以她刻意接近对方,本来还想谋划下怎么撞上,结果今天就踏破铁鞋无觅处。
    哪里有什么巧合,都是她处心积虑营造出的各种机缘。
    告别两人的姜秋简直纳闷她和温穗之间奇怪的缘分,而后又歉意地望向林淮音,
    “抱歉,我没想到会撞上……”
    林淮音轻轻摇头示意没关系。
    陈星艺也不好意思地拉过好友的手,刚才温穗贴近交谈时,那缕与姜秋如出一辙的香水气息定然也漫入了林淮音的感知,这都没挂脸,她也是佩服对方的容忍程度,
    “也是我的错,没听清就答应了。”
    叁人气氛显然被这个插曲干扰,姜秋在林淮音鬓角落下轻轻的吻,旋即在她肩头施以安抚性的压力,
    “我不去,在家里陪你。”
    林淮音掠过薄冰般笑意。
    “干嘛不去?不去才有问题吧?”
    姜秋虽然搞不懂其中逻辑,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释说,
    “我本来就也不想去,但是刚才那么多人,我不能下秦向遥的面子。”
    温穗并没有走远,她在下行的电梯上依旧可以远眺到叁人的举止行为,包括那个吻,也落在她的眼睛里,诡谲的笑自她唇角蔓开,仿佛面具突然裂开细缝,连旁侧的秦向遥都察觉到某种不协调的气息——她的笑容太过静止,像池不起涟漪的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