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5节

作品:《脱轨

    江晓媛回去想了一整夜,第二天对蒋老师说:“生如夏花这场秀,我要选男模,行不行?”
    一个人是不可能没有弱点的,江晓媛知道自己的弱点尤为突出,对待弱点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它、磨练它,把这块短板填上。
    要是她当年读书的时候也有这种精神,说不定也能考个状元了。
    蒋博毫不犹豫地泼了她一盆冷水:“行,怎么不行?你选妖模鬼模猪模羊模也没人管,第一轮就被刷下来别哭就行了。”
    江晓媛哈哈一笑:“蒋总,我告诉你说,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哭的东西了。”
    坊间有种迷信,认为有些话是不能说的,譬如说自己从来不生病的人,马上就会感冒,说自己从来不丢东西的人,第二天出门就被人偷手机。
    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平时如影随形藏在人们的生活中,随时等着扑上来扇人一个大耳光。
    这边工作室的合约马上要到期,蒋博待了两天就要走了,江晓媛要留下等交接房子,拿回押金。
    一大早送走前往机场的蒋老师,江晓媛开始盘点起工作室财务,把能寄走的都打包,自己依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件衣服,一点微不足道的行李,还有她的行李箱。
    祁连在一边木头桩子一样戳着——他坐不下去,自从江晓媛决定复赛用男模开始,除了每天琢磨她的方案,就是拿祁连这个现成的帅哥开涮,今天是蒸汽朋克,江晓媛在他腿上缠了一大堆不知什么东西,现在膝盖打不了弯了。
    江晓媛忽然问:“你说那个病毒是不是已经死了?”
    祁连张嘴有点困难:“很久没有骚扰你了?我这玩意什么时候能脱?”
    “从他发现骚扰也没用的时候,就没再骚扰过我了。”江晓媛把准备变卖的废旧杂志捆成一摞,“脱吧!”
    祁连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。
    江晓媛:“明天咱们试试做个‘胡桃夹子’吗?”
    祁连险些让僵直的关节绊个大马趴。
    他感觉用不了多少,自己就要沦落到“三月兔”和“帽子先生”了。
    祁连:“你还想回去吗?我是说如果不用付出任何代价。”
    江晓媛愣了一下——如果可以不用付出代价就回去,她愿意吗?
    当然是愿意的吧,现在回想起来,她的生活是多么一马平川啊,有财富铺路,她但凡想做点什么,没有不成功的。
    祁连虽然也能勉强算是个富二代,自己也小有产业,但是这么多年志不在此,赚一点钱完全是撞大运,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厚实的财富积累,勉强能让他们把工作室开起来而已。
    他们还是紧巴巴的,还是像草根一样柔弱无依。
    “不太想了。”江晓媛忽然说。
    祁连吃了一惊: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“因为那边没有你啊祁总。”江晓媛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十分轻松随便,然而头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,因此没看见祁连忽然明亮起来的眼睛。
    他始终戴着那副衣冠禽兽一样的眼镜,大概就是因为眼睛太会说话,不得不遮一下,嘴上虽然沉默了,可是眼睛里却好像有千言万语,专注地看着江晓媛。
    他这一下突兀的沉默,让江晓媛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他一眼,正好狭路相逢了祁连幽深内敛的目光。
    祁连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,背对着光,一只手插在兜里,整个人都仿佛镶了一圈金光,身上被江晓媛装得一圈大大小小的饰品夸张地流过尖锐的光。
    江晓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:“看什么?”
    祁连:“你……”
    他刚开口,江晓媛的电话就突兀地响了起来。
    祁连:“……”
    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,对江晓媛摆摆手:“你先接电话。”
    手机显示来电是个陌生电话,这种多半是骚扰电话,江晓媛被它这一搅合回过神来,直接按断了来电。
    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祁连一眼:“没关系,你先说。”
    祁连方才是一鼓作气,此时被打断了一回,已经再衰三竭,说不出来了。
    江晓媛立刻得寸进尺地上前一步:“怎么……”
    电话再一次催命似的响了起来。
    江晓媛促狭地看了一眼把头扭向窗外的祁连,嘴边挂着笑容接起来:“喂你好……”
    有个男人笨拙地冲着电话嚷嚷:“喂喂!怎么没有声音?喂!”
    江晓媛依稀觉得声音耳熟,但是杂音太大了,一时没反应过来:“听见了,你是……”
    对方几乎是对着她的耳朵嘶吼:“我是你孙二伯!”
    过年的时候开着电动三轮来接她的孙二伯。
    江晓媛愣了一下,有那么一瞬间,一种说不出的预感攫住了她,毫无来由的,她整个人的后背都紧绷了起来,手指一下子掐住了自己的手机。
    江晓媛:“二伯,怎么了?”
    孙二伯乒乒乓乓地吼:“你奶奶摔啦,他们给送医院去了!”
    此时,蒋博已经到了机场,时间还早,他打算在过安检之前先找地方吃点东西,祁连一个电话打了进来。
    蒋博一边拉着行李箱左顾右盼地找落脚的地方,一边听电话。
    听着听着,他的眉头皱了起来:“好吧……这边不用担心,你跟着我就放心了……”
    蒋博的话音戛然而止,他看见了一个熟悉得让他战栗的人影。
    范筱筱,她怎么会在这里?
    蒋博:“有什么事再打我电话……嗯,麻烦你了。”
    说完,他挂断电话,犹疑地看着范筱筱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来。
    范筱筱拎着一个粉红色的漆皮包,整个人就像一块长了脑袋的马卡龙,鲜艳得黏牙。
    她既不像准备长途旅行的,也不像是送亲友的,出现得十分突兀。
    范筱筱在距离他几步远地地方站定,抬手把自己一缕头发往耳后约去。
    范筱筱:“这次走,以后不打算回来了吧?”
    蒋博沉默了一会,点点头。
    范筱筱微笑起来:“那你是打算彻底跟我撇清关系,断了联系吗?”
    如果蒋老师有江晓媛那种诡异的预感,或者有祁连那样超高的情商,他或许察觉到了不对劲,会先缓和气氛,把这个问题圆过去。
    可是当他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,总是要么畏惧,要么沉默,几乎无法正视她。
    她像是拴住他的那根绳子,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。
    于是蒋博依然没有吭声,点了一下头。
    范筱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她深邃的法令纹低垂而下,一寸厚的粉也遮不住脸上丛生的沟壑与铁青的底色,她整个人像个花团锦簇的僵尸。
    接下来的事,蒋博自己都没反应过来,他就听见旁边有个女的好像还尖叫了一声,范筱筱猝然从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泼向他,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:“你想得美!”
    ☆、第65章
    一个人能走多远的路呢?
    倘若将这个问题拖到大街上,大概会收获一箩筐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”的答案——什么“目光有多远,路就有多远”,“心有多远,人就能走多远”等等,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。
    其实不是的。
    江晓媛浑浑噩噩地坐在车上的时候,她想: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    小时候上政治课,课本上为了阐述“自由是相对而非绝对”的概念,举了个风筝要有线才能自由高飞的例子,这些东西当年被老师在耳边车轱辘似的念来念去,让人十分不以为然,其实是有其道理的。
    没有河就没有岸。
    那么如果没有归途,人走得再远,又要靠什么来度量呢?
    某个自己早已经不记得的起点吗?
    江晓媛心里其实清楚地知道,她的亲奶奶早在她出生前就没了,被送进医院的这个老人甚至去年才刚刚和她见过面,可是那老太太却好像一个坐标,标志着她在这个时空中的家,以及延伸到另一个时空的脆弱根系。
    过世的奶奶是她眼里最贴近过去时空的人,好像在这里等待了她很久,替那些已经无缘相见的、曾经疏远的亲人们来照顾她、听她每周一次事无巨细的废话,等她在漂泊一整年后,有一个理所当然的家可以回,不至于凄凉。
    那个喜欢写日记的孤僻状元仿佛已经和江晓媛融为一体了,时间长了,好像乡村里相依为命的日子才是真的,另一个时空中的纸醉金迷只是她一场荒唐的大梦。
    江晓媛也不知道自己哭没哭,她甚至没留神开车的祁连时而瞟向她的目光,只是双眼毫无焦距地望向车窗外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车窗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屏幕——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的屏幕。
    一伙人在拍照,有她,有父母,有祖父母,外祖父母……没有谁不健康,嫌她太高,全家人让她像小宠物一样蹲在最前排,她看起来很不乐意,被她爸一手卡住脑袋按了下去,只好抱着奶奶的大腿耍赖……
    快门“刷”一闪,江晓媛显得有些木然的眼睛也飞快地眨了一下。
    原来灯塔里的病毒蛰伏至今,只是为了选一个更好的时机。
    祁连担惊受怕地开了一路飞车,丝毫也不知道江晓媛在他旁边沉默寡言地看了一路堪比“我爱我家”的家庭小剧场。
    她总是羡慕祁连的好人缘,却从来不知道该怎么能学一点。
    所有人都会背叛她,女朋友会暗地里捅她一刀,男朋友一天到晚只会巴结她。
    “为什么你一定要那么多的优越感才能活下去?”
    因为感觉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可爱的,所以只有死守着她的优越感,然后分道扬镳的时候才能潇洒去来。
    这么多年来,她一直都是这样的。
    活物都是不可控的,不要说人,连养的猫和狗都会被别人一根香肠拐走,江晓媛以前觉得,或许物质是可以依赖的。
    可是一朝天翻地覆,连冰冷又市侩的物质都抛弃了她。
    江晓媛忽然意识到了,为什么奶奶这样重要呢?
    因为这个世界上,好像只有家人才是勉强能让她放心的,她是独生女,而他们出于无可替代的血缘关系,虽然也不见得特别待见她,但总不至于抛弃她或是故意害她。
    如果奶奶没了,那么就是世界对她釜底抽了薪。
    等祁连的车在医院外面完全停下来,江晓媛才勉强回过神来,她游魂似的推开车门,视网膜上仿佛还存留着时空乱流,无意识地要下车往前走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车里忽然伸出一双手,攥住了她的手腕,把她拉回到车里。
    祁连的手劲很对得起他手腕上的纹身,他的掌心滚烫,手指尖却是凉的,好像有一团心事郁结在那里,通不过微循环。
    祁连一把把江晓媛拉到了怀里,她身上栀子花的味道扑鼻而来,花的香气甜得沁人心脾,祁连还是第一次从中闻到了一点苦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