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鸾直接在她的身旁盘腿坐下,瞪着眼睛看蜷缩成一团的小神龙。
    沉璧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:“这是我和子游的孩子,可他是钟山的传承。”她笑着笑着,眼泪就掉了下来,“师妹,子游死了。不对,灵兽是不会死的,他已经化作清气,消失在天地了。”
    青鸾望着沉璧,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睛。
    “子游是因为保护我和孩子而死,他被妖族围攻的时候,我的父亲就在云海之中冷眼旁观。他想等子游死后,就将我带回钟山。可我再也不会回去了,我不回去,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回去。”
    而那只正在呼呼大睡的小神龙,无忧无虑,像只灰不溜的小泥鳅。
    青鸾:“可、可他这么小,不是要养在钟山的养龙池里?”
    沉璧面无表情:“不要。”
    青鸾愣住,沉璧看着她的模样,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。“师妹,这里浊气滚滚,你怎么就来了。”
    “师姐让我来救你,又不愿意让别人来。如果我不来,就没有人理你了。”她说着,眼睛微弯,指了指身上的衣服,“这衣服还是我从师父那里偷来的,可以防止神力外泄。防止神力外泄和防止浊气侵蚀大概差不了多少吧?”
    沉璧:“……”
    她觉得不知道师父和两位师兄是怎么将师妹养成这样的,就连浊气入体这样的事情在她看来,好似都是儿戏之事一样。可如果师妹不是这样的性子,还会来断愁海吗?沉璧不愿意多想,她看到青鸾来,就放心了。
    沉璧:“你帮我护法,我要将身上的神力倾注到小龙身上,让他化形。”
    青鸾闻言,瞠目结舌,她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师姐你说什么?”
    可沉璧并不是说笑,她在断愁海几百年,身上早就都是浊气。衔烛神龙在尚未化形的时候,都必须要在钟山的养龙池中养着,等到能化形和长出鳞片后才能出来。可她的小龙注定不能回钟山,师妹这样带着一只小龙在身边也太奇怪了,不说其他的,或许是一出去,就会被她的父亲知道。
    沉璧望着小神龙,伸手摸了摸他的将来要长出龙角的地方,轻声说道:“师妹,帮他取个名字吧。”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记得自己的母亲,所以名字她也不起了,她并不是一个及格的母亲。
    “安风好不好?”
    “为什么是安风。”
    “因为好听啊。”
    沉璧将一身神力灌注在安风身上之后,就让青鸾带着安风离开断愁海。她不止将神力都给了安风,而且在安风化形后,又将安风身上的神龙之力封印了起来。
    “这个地方他待着不会有事,你待不了多久就会被浊气侵蚀,师妹,别让将安风交给我父亲,否则你便是对不起我和子游。”
    青鸾抱着安风,望着她的师姐,“就算子游是师姐喜欢的灵兽,我也不需要对得他。但是师姐你放心,如果这是你的心愿,那么我当然会替你完成。”
    明明是相见无期,可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,如今这模样被青鸾弄得不像是生离死别,反而像是唠嗑着分别一段时日之后还会再相见的模样。
    沉璧神力耗尽,有气无力地朝青鸾挥了挥手,“你赶紧走。”
    青鸾抱着安风离开了断愁海,一出去就有些站不住地跪坐在地上,额角渗出细汗。她回头,看了一看黑暗无边的断愁海,咕哝着,“这地方师父肯定是不能来的,但是他可以叫钟山帝君来,安风都不怕这些浊气,难道钟山帝君会怕?”
    她一边咕哝,一边捏了个手诀,一只白色的仙鹤出现在她的眼前,她朝那只白鹤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师父,沉璧师姐在断愁海,快殒灭了,你赶紧让钟山帝君来救她。还有那件防止神力外泄的衣服,怎么都不妨浊气啊?”
    师姐到底要不要活她不管,可她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师姐就这样陨灭的。师姐不想安风回钟山,那她就带着安风到旁的地方就是了。
    于是,被浊气侵蚀的青鸾带着安风回去了她出生的青鸾峰。途中因为太累,还抱着安风打了一小会儿瞌睡,醒来的时候安风睁着眼睛,手舞足蹈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什么话。
    青鸾摸了摸额头上的汗,捏了捏安风的小鼻子,“等你娘好了,我就带你去见她。”
    她觉得,钟山帝君一定会有办法救师姐的。她带走了安风,钟山帝君不知道安风在哪儿,师姐再怎么惹钟山帝君生了天大的气,可为了找到衔烛神龙的传承,钟山帝君肯定也会尽力将师姐救回来。所以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,是先带着安风躲起来,省得钟山帝君看到了安风,就放弃了师姐。
    后来青鸾和安风到底怎么样了,白帝君已经无法回溯。可他接到了青鸾的消息后,就已通知钟山帝君直奔断愁海,去到的时候沉璧的元神也已经开始陷入沉睡。
    钟山帝君十几万年的烛阴神力将沉璧身上的浊气清洗干净,元气大伤。由于钟山帝君爱女心切也想知道小外孙如今流落何处,在断愁海用圆光术回溯此地所发生的事情,才知道女儿因为子游的事情,恨他入骨。
    他几乎倾尽神力要救回来的,并不是这个恨他入骨的女儿,于是钟山帝君干脆将沉璧遇到子游后的记忆也一起封印,用一段捏造的记忆替代了她那段长达万年的、有欢笑有眼泪、有感动也有悲伤的记忆。那里,没有饕餮子游,没有安风,没有横溪太子,没有青鸾神鸟,似乎这样,她所成经历过的痛苦绝望都不复存在。然后钟山帝君在封山闭关前,亲自去向天帝替沉璧要了个差事,在他闭关期间,就让沉璧在索龙山的芳华寺中,替上界管着那些天女们。
    索龙山并不是索龙山,而是锁龙山。
    元气大伤的沉璧,在上界随时会遇见从前的那些人,轻易就会发现不妥。在下界又浊气滚滚,她虽然万法无用,元气大伤之后并不适合在下界带着。
    钟山帝君看中了这片离钟山不远的山林,跟天帝说就让我的龙公主待在那个地方吧。天帝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呢?还得意思一下送些犯了过错的天女下去,让沉璧管着。几百年,沉璧从未离开过芳华寺,其实只要她试着走出芳华寺,她就会发现,她走不出索龙山。
    索龙山的结界,是钟山帝君而设。所以思凡大师才会说哦,能到芳华寺的人,都是有缘人。
    夏安浅和安风能找到索龙山,可见也是定数。
    夏安浅等人跟着白帝君到幻境中走了一圈儿出来,良久无语。
    白帝君说道:“这已经是我用圆光术回溯到的所有事情了。”
    坐在白帝君肩膀上的安风大概是嫌在白帝君的肩膀坐得不舒服,朝夏安浅伸手,夏安浅有些木然地想将安风抱过来,还不等她动手,旁边的黑无常就将安风抱了过来。安风搂着黑无常的脖子,小脸往夏安浅跟前凑了凑。
    夏安浅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,有些疲惫地问道:“所以安风到底还需要去钟山的养龙池吗?”
    白帝君看向沉璧,沉璧脸色是一片惨白,她记得她一万年前在路上遇到了妖族,被妖族伏击受了重伤,然后陷入沉睡,睡了许久,醒来之后,父亲就告诉她,他要封山闭关了,钟山若是封山了那便是不向外打开,冰天雪地的,还跟她说天帝给了她一个任职书,让她到索龙山的芳华寺当静影园的主人。
    她也不知道自己重伤醒来之后,就是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的模样,可父亲看着神色苍老了许多,老神官说那是帝君为了救公主的缘故,公主懂点事。于是,她就点头到了索龙山。
    可她不知道这些,原来是套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话。她当时看到夏安浅带着安风出现在静影园的时候,心中还十分生气,暗中骂父亲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狐狸精又生下了一只小神龙。她怎么想,也没想到安风竟是她的骨肉,而夏安浅跟她竟也关系匪浅。
    几百年对他们而言,并不算长。白帝君的出现让她记起了许多事情,她记得那是刻骨铭心的绝望和难过,她本应陨灭,可是又活了下来,父亲封山闭关,是因为神力消耗过多。她对父亲,有爱有恨,可心中依然无法释怀,无法原谅。
    安风被夏安浅摸着脸,忍不住咧着嘴笑将嫩脸更往夏安浅的手心蹭。
    沉璧心中有些微微发酸,师父给她看的映像即使并不十分完整,可足以让她知道安风的身份。她也知道当初自己将安风身上的神龙之力封印起来,不止不想让父亲找到安风,还有一个总要的原因,安风小小的身体,控制不了那些神力。他控制不住,神力乱窜,会将这只小龙炸成碎片。
    可安风年岁渐长,封印不可能会永远将他身上的神力压制住。
    解除封印之后,安风身上的神力总得有人为他疏导,而且他身上的鳞片长得极慢,跟他从小没能在养龙池中待着也有关系。
    她那时来不及学习如何当一个母亲,就将安风托付给了青鸾。如今重新见到安风,心中有些发酸,有些愧疚,可她不后悔。她永远都不会后悔当时将安风送走了,可如今安风来了,跟青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夏安浅也来了,她得面对问题。
    沉璧静默了半晌,淡声说道:“应该是要的。”
    夏安浅默然,她好像就是那只鸾鸟,可到底是从来没有那些记忆,她看着沉璧,觉得沉璧就是个陌生人。又看向白帝君,只觉得这人男色可餐,是可以考脸吃饭偏要靠实力的那种人,可她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对白帝君会生出什么亲切的感觉。
    有的事情揭开了谜底,却有了更多需要去解决的问题。
    黑无常却并不想管那些事情,他只关心夏安浅所关心的,他问沉璧:“你要解开安风身上的封印?”
    沉璧默了默,摇头,“我解不开。”
    说着,她看向安风,不知道这些大人们都经历了一场什么事情的安风朝她咧嘴笑,沉璧被他笑得心里有些发虚,移开了目光,“我那时已经倾尽神力,后来父亲将我救回来,可我身上的神力只是回来了一点点,并不足以解开安风身上的封印。”顿了顿,她的语气有些艰涩地说道:“你们带他去钟山找我父亲吧。”
    “他本来就是钟山衔烛神龙的传承,因为我对父亲恨极,所以不愿意父亲找到他。除了衔烛神龙一族的神龙之力,没有人能为他解开封印,可我如今身上神力微弱,帮不了他。”
    夏安浅听着沉璧的话,张了张嘴,她想问——
    你都知道安风是你的儿子了,你也不要他吗?
    安风很听话很可爱的,有人想要伤害你他会保护你,而且他还长得这样可爱,你不喜欢他吗?
    我知道你恨你的父亲当初不愿意救那只饕餮,你爱那只饕餮难道你不爱你们共同的结晶吗?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很多话到了夏安浅的嘴边,可又被她吞了回去。
    她觉得沉璧或许不止恨钟山帝君,她还恨安风。如果不是因为安风是衔烛神龙的传承,或许那时候她父亲就不会为了让她回钟山而眼睁睁看着子游死去。甚至,如果她没有身孕,身上的神力没有用来孕育腹中的安风,就不至于惹来妖族。
    夏安浅从刚才跟着白帝君回溯的那些映像中感觉到,在沉璧心中,子游是最重要的。她后来进入断愁海去将安风生下来,或许都是因为子游为了保护她和安风,付出了生命的代价,所以她会将安风生下来。
    安风出生了,许多事情沉璧也没有告诉青鸾,包括安风身上的封印只有烛阴神力才能解除。
    沉璧并没有能记起所有事情的原本,毕竟,她的记忆是钟山帝君亲手封印的,她只是在跟着白帝君的圆光术走的时候,与那影像中的感同身受,刻骨明显的恨意,痛彻心扉的绝望与痛苦,还有最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……她好像都曾经有过那样的体验。
    而且她的师父这趟到索龙山,或许并不仅仅是为了她。
    沉璧看向夏安浅,忽然问道:“你真的是青鸾吗?”
    夏安浅愣住,她也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那只鸟。她看向黑无常,黑无常一只手抱着安风,一只手将她有些冰冷的手握住,“她是我的安浅。”
    夏安浅听到黑无常的话,原本还是一片茫然麻木的心蓦地就好像回到了实处一样。而被黑无常抱着的安风十分调皮,用额头撞着她的肩膀,咯咯在笑。
    稚儿天真无邪的笑声回荡在耳边,让她的脑海慢慢一片清明。
    她心中其实有很多的疑问,如果她真的是青鸾,那么她此生的事情,是不是跟从前的事情有什么关系?为什么青鸾离开了断愁海之后,白帝君再也追溯不到她的踪迹?她回去了青鸾峰,然后呢?然后发生了什么,为什么安风会流落到了白水河?为什么青鸾后来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夏安浅?
    可是她想,这些事情都不用急。
    她已经找到了安风的母亲,即使沉璧不想认安风,也没关系。沉璧说了,安风是钟山衔烛神龙的传承,他注定要留在钟山的。
    先前钟山神君说过,安风身上的神力被封印压制,又在浊气滚滚的下界活了几百年,对他并不好,需要回到钟山的养龙池养着。如今最要紧的事情安风的身份终于揭晓,那么那些相比而言不是那么重要的谜团,总是可以一个接着一个解开的。
    第113章 画壁(完)
    清透的日光透过窗棂洒进了室内,在窗棂之上, 掉着一串珠子。日光照在水晶珠子上, 经由珠子朝室内投射出七彩斑斓的光。
    这个地方, 她已经住了快五百年。
    这五百年里,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, 自己曾经有过一个深爱的子游,生下了一条小神龙,然后她还将自己的小师妹忽悠进了断愁海里。师父说, 她给小师妹送信, 小师妹收到信之后还偷了他的一件放置神力外泄的衣服跑了。
    等一个月之后, 小师妹捏了一只聒噪的仙鹤回到长留山, 跟白帝君说——
    “师父, 大事不好了!师姐在断愁海里快要陨灭了,你赶紧让钟山帝君去救她。”
    父亲和师父赶至断愁海, 她已经濒临陨灭的边缘。
    从白帝君的圆光术中,她看到父亲几乎倾尽了神力将她救了回来, 可小师妹和安风这五百年来, 经历了什么事情,为什么小师妹变成了一个修炼的灵体, 还跟冥府的鬼使扯上了关系?
    沉璧私下的时候, 曾经问过白帝君曾经的青鸾神鸟, 怎么会变成了如今的夏安浅。如果她没看错,夏安浅所修炼的法术,还是衔烛神龙一族的水系法术。
    白帝君沉默了半晌, 然后那清俊的脸上神色也十分纠结:“小沉璧啊,这事情,为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。不过小青鸾、不,小安浅修炼的水系法术,我倒是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    沉璧:“怎么回事?”
    白帝君:“那不是你从前在长留山的时候跟翟羽喝酒打赌,输给了翟羽的东西么?那本玩意儿,你也说了,除了衔烛神龙一族会之外,旁人能不能看到全看缘分,输给了翟羽也不担心。翟羽那孩子,不是时常跟下界的妖族厮混么,跟冥府的两位年轻鬼使也颇有些交情。我后来听翟羽说过,青鸾失去音讯之后,他曾经去过冥府想查她是不是误入了轮回,跟冥府那个年轻的黑无常一见如故,顺手将你输给他的无字天书就转送给了黑无常。你也知道翟羽有时候吊儿郎当满嘴胡话,年轻的鬼使也没将他的话往心里去,不过那本无字天书倒是收好了。后来他遇见小安浅,就拿那本无字天书给小安浅,谁知错有错着,小安浅竟然真的是你那本无字天书的有缘人。”
    沉璧闻言,沉默不语。
    白帝君看着眼前的徒儿,沉璧从五千岁开始,就被钟山帝君送到长留山,听他讲课修习各种法术,这个女徒儿是他一直看着长大的。后来她与饕餮子游的那段事情,他也知情,许多事情到底是缘是劫如今早见分晓,而横溪太子为了沉璧,主动要下凡历劫的事情,白帝君也未置一词。
    如今已是凡人的横溪太子摇身一变,变成人间的一个穷酸书生朱孝廉,依然对沉璧一见倾心。
    师徒二人各自沉浸在思绪之中,忽听一个揉着笑意的声音传来——
    “安风,你再闹,就不理你了!”
    沉璧的身体登时僵了一僵,她抬眼看出去,隔着窗棂,安风手中拿着十朵八朵花在空中表演何谓童子散花。他嘴里还叼着一朵花,手里的那些花中的花瓣全部都朝夏安浅那边飞去,弄得夏安浅的发上衣裙上都是粉色的花瓣。
    夏安浅被他弄得好气又好笑,神色有些愠怒,可眼里却是掩不住的莞尔。
    黑无常手持着钢刀,颀长的身体靠着旁边的一个假山,姿态懒散可又不失潇洒。他嘴角噙着笑意看着安风和夏安浅,却并不打扰。
    安风哈哈的大笑出声,他似乎是觉得那些粉色的花瓣落在夏安浅身上既好看又好玩,摧残完手中的那几朵花之后,双手往旁边一张,那朵朵鲜花就全部升腾而起,飘浮在半空中。